多虧我們沒有進去。若不然,還不知會出什麼樣的事呢。豆子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是啊,還不知會出什麼事呢,我們都是一樣的心有餘悸。
肖二肯定會殺死我們的。屁蟲推測。
去年我們村西丟的那個小孩,是不是被肖二殺了,埋起來了?沿著前一個推測,屁蟲再深入了一步。他伸長了脖子看著我們。
哢!豆子的手砍在了屁蟲的脖子上,屁蟲一邊縮起自己的腦袋一邊尖叫了一聲,媽呀,嚇死我了。
膽小鬼。
——你不是膽小鬼,那天你怎麼不進去?
既然提到了那天的事兒,我們就不能不想起肖小雨。這個小子,跟他父親一樣惡毒,原來他想害死我們!怪不得他要裝出一幅可憐樣,討好我們的樣兒。——這個肖小雨,我們不會放過你的!
肖小雨被我們追得屁滾尿流。
他就象一隻老鼠。他總得躲在我們找不見的地方,但我們總能把他從某一個地方抓出來,他是一個人,可我們有三個人,有三隻鼻子六隻眼睛。他狼狽的樣子就象在水裏泡了很久,用盡了力氣才爬到岸邊的老鼠,爬著爬著他就爬到了我們的腳下。他再沒有力氣躲開我們的腳了。
在我們追趕著肖小雨把他追得無路可逃的時候,他的父親肖二和他母親分別被關在公社的兩間偏房裏,兩間房之間隔了五間辦公室和一條小路,兩棵柳樹。也就是說,他們倆之間傳遞不了任何的消息。我們幾個人曾去公社裏看過他們,可我們去的不是時候,肖二被押走了,而肖二的媳婦也被別的公社給借去了,據說有人想看看女特務到底長得是什麼樣。我和豆子趴在窗口向裏麵望了一會兒,裏麵空蕩蕩的,有些黑,也有些涼。我們看見了地上的一張破草席,不知那張草席上睡的是肖二還是肖二的媳婦,我說對麵的那間屋子才是關肖二的那間。可豆子堅持這間就是,我們爭執了一會兒沒有結果,本想讓屁蟲裁判的。可屁蟲卻不見了。等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屁蟲才笑嘻嘻地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往對麵的那間房子裏撒了一泡尿。臭死這些叛徒!
在肖二和他媳婦被抓走的第七天他終於被押回到我們向陽大隊。觀看他們遊街的人如同潮水,咒罵的聲音小孩的哭聲說話的聲音連成一片,在那群黑壓壓的人頭中發出來,那麼混亂。我和豆子,屁蟲,肖洋和王海在擁擠中被擠散了,我擠進裏麵去時批鬥會已經散了,肖二和他媳婦正被押著向台下走來。我被夾在一群堅硬的肉中間左右搖晃,肖二媳婦也是這樣被夾著夾出來的,她的頭垂著身子垂著她的腿和腳也跟著垂著,她的臉更醜了。肖二的情況略好一些,他瘦弱的身子在一步一步地搖晃,可他始終沒有倒下去,有幾次他幾乎要倒了,我認為他肯定是要倒了,但他又勉強地站住了。他衝著黑壓壓的人群張了張嘴。他張了張嘴,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舉動引起了一陣轟笑。突然一個黴爛著的西紅柿落在了肖二的肩膀上,他一驚,伸出手來想把爛西紅柿的液汁抖掉,可另一個西紅柿又飛到了他的臉上。笑聲此起彼伏,肖二臉上身上的各種顏色多了起來,他用手蓋住了頭,但這阻止不了西紅柿,黃瓜,泥巴和臭雞蛋的速度。肖二媳婦和架著她的兩個民兵的身上也出現了西紅柿像花一般開放的痕跡,開始那兩個民兵還對著人群叫罵,但很快就落荒而逃。肖二媳婦真的癱在了地上。她麵無表情地看著西紅柿,臭雞蛋和爛茄子,它們落在她的臉上,身上。
落水狗。
看著他們的樣子我和屁蟲,豆子都感到無比的興奮。打,打落水狗!但我們沒有臭雞蛋也沒有西紅柿,隻有空空的手。後來,豆子在地上撿了兩塊幹幹的牛糞,他遞給我和屁蟲一塊,然後把他手上的牛糞掰開,朝著肖二和他媳婦的頭上仍去。牛糞太輕。而我們的力氣又太小,一時間牛糞紛紛揚揚,一些牛糞的碎末被風吹了回來回到我們的臉上,身上和嘴裏。——你們幹啥!一個高大的男人一邊吐著被吹進嘴裏的牛糞碎末一邊回過頭來,他一回頭就擋住了我們的光線。我們沒看清他究竟是誰。我們像一群歡快的狗,嬉笑著逃出了人群。
屁蟲說他的牛糞是朝著一個戴紅袖章的人扔的。可惜沒有扔到。
屁蟲說那不是個好人,他母親遊街時他總要欺侮他母親,屁蟲說有機會他一定也狠狠地批鬥他。
——你母親才不是好人呢,要不她幹嗎遊街?你不要,不要與人民為敵。豆子說。他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仿佛在他的喉嚨裏有個瓦片,玻璃什麼的東西。
屁蟲看了看他,然後看了看我。我看見他的臉紅了,他像遊街時的肖二張了張嘴。
我們設想,肖二肯定會被槍斃的。啪!子彈打在他的腦袋上,他就躺倒了,順著藏在頭發裏的黑洞向外麵湧著黑色紅色白色的液體。他肯定會在村東的那塊荒地裏槍斃,以前我們曾在那裏看過被槍斃的另一個人,他的臉雖然看不見,但一想到他我依然感到有害怕。屁蟲比我們的記憶力要好一些,他除了記下了那具屍體的樣子,還記下了那天的天氣,他說那天的河水也流得很急,一些幹枯的草都被河水帶走了,而且他聽見河對岸有時段時續的哭聲。自然我們不信,河那麼寬。河的兩岸離得那麼遠,即使大聲呼喊有時都聽不到呢,豆子說我們聽不到是因為我們太不用心。如果用心的話連樹的哭聲都能聽見,於是我們前仰後合地笑起來。豆子用他紅紅的臉望著我們,一個,又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