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走(2 / 3)

是啊,胡二好好的,幹嘛要自殺呢?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實在千奇百怪可是沒有一種回答能讓我奶奶滿意。一個看守果園的人,有吃的,有穿的,每天的活隻是給蘋果樹除除蟲,施點肥,再就是把線槍放在果園的隱蔽處打那些竄來竄去的兔子(其中也包含對人的威懾),這樣一個人,他有什麼理由自殺呢?

在關於胡二之死的猜測還層出不窮的時候,他的死已給我瘸腿的二叔帶來了不小的好處。我二叔頂替了胡二的位置成為了果園的看守人。二叔拖著他的瘸腿和衣物在我們家的院子裏轉了三圈後高高興興地上任了,他窺視這個美差已經有兩年了。

兩個月後我被二叔拽到了他所居住的那間草房,那裏原是胡二居住的自殺的地方,如果不是我二叔的堅持我才不會去那個地方呢。焦糊的氣味和我二叔的氣味混在一起散發出來,它們緊緊地堵住了我的鼻子。我聽見了一個人的喘息,他的喘息吹動了我的頭發,涼涼的,我伸出有些粘的手用力地抓住了二叔的手指。——你幹什麼?我說:有魂兒。胡二的魂兒……我二叔愣了一下,隨後咯咯咯咯地笑了:你奶奶又唬你了。什麼魂兒,害什麼怕。我問他真的不怕麼?二叔拍拍我的頭:像二叔這樣的瘸子,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也沒人把我當人看,我還想死呢你說我有什麼可怕的?

後來我看著我二叔在果園的一角安放了線槍。他一瘸一拐地拉著線,有幾次他都把線槍給拽動了,這讓我感到特別的緊張,我仿佛看到了胡二身上所發生的一幕又在我二叔的身上重現:一聲巨響之後,我二叔來不及叫喊,他的身體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在風中,他倒下去,被沙子和火藥擊穿的部位向外慢慢地湧著血,同時湧出的還有已變成黑色的沙子……我的心堵在了嘴邊我在張大嘴巴時不小心把它咬破了,一股鹹鹹的液體正悄悄在湧了出來--放好線後二叔笑嘻嘻地朝我走來。(後來我想,他如此放線肯定是有意讓我緊張)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把我拉到他的屁股一側,我看著他正在把一棵含在口中的草葉慢慢地嚼碎。--你又害怕了吧?其實沒事,我,沒往線槍裏裝藥。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啊!我二叔再次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把身子靠在一棵蘋果樹上來回地晃動著——對於我二叔來說,我的緊張是他生命中多麼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啊!

後來我們大隊被風吹來了很多的人,他們和我們不同。他們是來自天津的知青。他們的到來在紅旗公社向陽大隊引起了不小的風暴,在一次社員大會上,向陽大隊的生產隊長劉珂用一種相當平穩的語調對知青們的到來表示歡迎,同時他反複用另一種語調強調,知青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

聽著,我奶奶輕輕地歎了口氣。他們是讓風給吹來的,他們能在這個窮溝溝裏呆多久呢?說不定哪一陣風來了,他們就又被風吹走了。

就讓我說說那些被風吹走的人吧。

如果不是連年的大旱屁蟲的母親也許永遠不會在我們大隊呈現出來,她會像一粒被風吹來的草籽而後不留痕跡地被另一陣風吹走,可是大旱卻在知青們到來的第二年來臨了。惡毒的太陽幾乎要擠幹地上所有的水份,在我們村東一直是深不可測的漳衛新河竟然露出了它的整個河床,大隊上的一群鴨子每日都要千辛萬苦地跋涉一番,它們時常溯流而上尋找水或者魚,最後,那些鴨子開始用嘴擠壓淤泥中的水份,於是,每一隻鴨子的嘴上、身上都粘滿了淤泥,肮髒得難看。就別提那些莊稼了。村上的每一個人都不願意提到它們,到了秋收時社員們知青們把莊稼割下來胡亂地堆在打穀場上,就象是堆放的是一堆爛草。據說那幾年的幹旱幾乎是全國性的,國家已經調用了戰備用糧可是仍是杯水車薪,饑餓來臨了。每日四兩的定量讓每一個人的眼睛都餓得發藍,我們大隊的每一個人都依著牆角搖搖晃晃地走路,他們就象地裏的莊稼那樣打著蔫,缺少力氣和水份。尤其是屁蟲。像他這樣來自大城市的孩子根本就過不慣我們農村的生活,何況是饑餓啊!他隻剩下了一個碩大的頭,碩大的眼睛,單單那雙眼睛的重量他的身體就支撐不住,他在下滑。如果沒有牆,沒有樹,沒有推車或者什麼,屁蟲是無法站住的,即使如此,他也禁不住前後左右地搖晃,如同一個得過腦血栓的老人。村上開始死人。有的老人或孩子就在搖晃中一頭倒了下去再也沒有醒來,他們的身體像樹葉一樣輕,其餘的重量都被他們的魂兒給帶走了。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我奶奶說餓死的魂兒是最慘的魂兒,最弱的魂兒,也是最輕的一種魂兒。它們會很快被風吹走的,風能把它們吹出很遠,它們的手上沒有力氣,抓不住屋簷也抓不住樹葉。說著我奶奶的眼睛就流淚了,那時她的眼睛已經被厚厚的白色的東西給堵住了,她的淚水是從哪裏流出來的呢?

我奶奶最後也成了一個餓死的魂兒。每次趴在窗前,我就感覺奶奶的魂兒也停下來看著我,那感覺如同是一縷光射了進來,同時還有些刺痛。一個月後有一場嚎叫的大風在我們的房前刮過,它吹動著樹葉同時也吹動著樹幹,它似乎使我們的房子也發生了搖晃--我蹲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裏。我淚流滿麵。我的母親、父親和二叔都有些大惑不解,在他們的追問下,我用一種極其悲傷的聲音回答了他們:我奶奶的魂兒被風吹走啦,她再也回不來啦!

(是的,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感覺到我奶奶的魂兒在什麼地方出現,她沒有再來看我。她那麼老了,又那麼瘦小,被風吹出那麼遠後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該怎麼生活呢?……)

在大旱延續著的時間裏和我們一起居住上的知青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如果說在他們剛來時我們對他們還有些敬畏的話(應當用敬畏這個詞)那麼現在則隻剩下了仇恨。知青們原來是和我們同住在村子裏的,後來他們被趕出了村子,散落地住在村外的六間草房裏。我們的仇恨是有道理的。他們不會種地,卻從我們生產隊上分走了一份口糧(這份口糧是公社糧站下發的救濟糧,其實在下發時糧站已明確其中有知青們的,但從感情上,我們村上的社員總堅定地認為他們的那份原本是應分給我們的),後來,他們又去偷大隊的鴨子,社員們的雞和口糧……這樣說吧,他們把凡是能偷到的東西、能吃的東西都偷來吃了,幹涸的漳衛新河上已沒有了滿身汙泥的鴨子,隻剩下一片片零亂的羽毛。最後,社員們咬牙切齒地把自家養的雞鴨,碩果僅存的幾隻雞鴨全部給殺了,那場麵如同殺的是他們兒子。可這是唯一的辦法,那些知青根本讓你防不勝防,別看他們一副搖搖晃晃弱不禁風的樣子,可在逃跑的時候他們卻能跑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