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父親們(3 / 3)

成為兒子必須的負載:它屢見,不鮮。沒有考取大學的父親希望兒子進入大學學業有成,貧苦一生的父親希望兒子成為驕傲的富翁,沒落的貴族希望自己的兒子……“父親”和“理想”粘接在一起有時會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模樣,那種重壓往往造成——還是舉例說明吧,我要說的例子是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作為反叛的長子,柯西莫遠離了父親的“規束”和理想設計,因為一次無謂的爭吵他竟然鬥氣選擇到樹上生活,並且從此真的再沒有踏回地麵。這個“一生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著大地”的男爵,在樹上風著雨著霜著雪著,夢想著,痛苦著,熱愛著,並且一次次發揮著自己的才能……小說中,十四章,有一段父子間的對話,它發生於柯西莫展示了自己的組織才能和領導力,撲滅幾次森林火災之後,那時,這個“父親”已經開始衰老。書中說,當這個父親聽到柯西莫的事跡時“沉默不語,隻搖搖頭,別人不明白關於那個兒子的每條消息使他感到痛苦,還是他在表示讚許,或許他被奉承話打動了心,隻期待著能夠重新把希望寄托於他身上”——“我聽說你為鎮上謀利益。”“我心裏想的是保衛我所居住的森林,父親大人。”“你知道有一段森林是我們的家產,是從你那可憐的已故祖母艾麗莎白塔那裏繼承下來的嗎?”“知道,父親大人……正是作為森林所有者家庭的成員,我要聯合一切有關人士去保護這些森林。”“對。有人告訴我這是一個麵包師、菜販子和馬蹄鐵匠的聯合會。”“也是,父親大人。包括一切職業,當然都是些規規矩矩的行業。”“你知道,你是有可能以公爵的頭銜去指揮下屬的貴族嗎?”“我知道當我比他人有更多的主意時,我把這些主意貢獻給他人。如果他們接收了,這就是指揮”……這些貌似簡單的話語裏包含深刻,它,其實在暗示兩種觀點間的對抗與互融,暗示一種新理念的生成,暗示兩代人之間對身份、理想、責任在認知上的不同。後來,歎過氣後,經曆了凝神沉思之後,父親還是將具有象征意味的寶劍授予了自己的兒子:“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擁有的姓氏和爵位嗎?”“我將盡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這個稱號,我將具備他的一切品質。”

“配得上”,當然是個高標準,是對自己行為、道德、品行的有意約範,而在父親和兒子那裏,指向卻有著相當的不同。父親要柯西莫向家族榮耀宣誓,而柯西莫在意的卻是更有寬泛度的“人”,人性,個人的現代性,自由,和他者、和世界的應有關係……卡爾維諾這部容納著理想、夢想和幻想的書讓我深深著迷,我把生活在樹上的柯西莫男爵看作是我,把那個書寫者,柯西莫的弟弟看作是我,於是他們的父親也便是我的“父親”,那些話,是他對我說的。所以其中有著百感交集。多數時候,我覺得柯西莫的回答就是我的回答,我無法找到更精彩的、同時又表達真實內心的另外說法。

父親,父親們——卡夫卡還曾寫下另一個父親,“依然是個巨人”,這個父親最終對自己的兒子發出判決:“我現在就判你溺死!”判決自動生效,那個兒子未給自己留下半絲試圖的反抗,他選擇遵從,跳進了河流。《我彌留之際》,福克納寫下這樣一個父親,本德倫,他遵守對亡妻的承諾將她的遺體運回家鄉安葬——一段極為艱難、挫折的“苦難曆程”之後,大兒子卡什失去了一條腿,二兒子達爾進入了瘋人院,三兒子朱厄爾失去了心愛的馬,小兒子瓦達曼心願成空,女兒沒能成功墜胎卻遭受了奸汙……可這個父親,獨立配上了假牙,娶回了新太太;《午夜之子》,那個叫阿吉茲的父親遭遇到裝在瓶中的魔鬼,狡猾的魔鬼經常以“酒”的麵目出現。於是,經曆挫敗、喪失信心的父親一次次被瓶中魔鬼擊敗,他在書中日漸顯得倦憊,木然,無精打采。我還曾注意到:《父親是個兵》,《父親進城》,注意到王小波小說中的“父親”,《百年孤獨》中那個具有創世意味的“父親”…… 父親,我們在父親那裏獲得遺傳,獲得對這個世界的基本看法。同時,在文章最後,我也必須悄悄承認,我的寫作,尤其是對“父親”的寫作,在這些作品當中獲益甚多。《鏡子裏的父親》,我甚至部分地直接拿來,鑲篏於自己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