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至,雖說已入初秋,日頭也還長久,正應著農忙時節,晝長夜短總是叫莊稼人歡喜的。
老話講著七月流火,天氣轉涼,可這番時節看下來,暑熱依舊難以忍受,非得到了入夜時分,等草堆裏那些蛐蛐,蟈蟈鬧騰起來,才得有幾分涼爽氣兒,累了一天的人們也樂得出來消消暑。
這也多虧了城外的地界,人們還能考慮起自己的晚間生活。倘若生長在那太安城裏,逢著秋收時節,北邊的匈奴人又要來邊關鬧騰,太安城裏便要宵禁一段時日,除了那些穿著官服的貴胄們還有治安的兵丁,誰人還能跑到街上溜達。
等著日頭西落,一般的百姓大多都早早歇息了。也不乏就著燈燭縫縫補補的婦人,還有挑燈夜讀的書香人,窮苦人沒休息的命,求功名人想改變自己的命,便都從夜裏偷了些時辰出來,用以支撐自己的活計。
不過不論你做什麼,都得老老實實在家待著。頂著風亂跑的倒也不是沒有,看看,哪個不得在床上趴個三五日,打你多少板子全取決於巡夜人的心情。若是逢著特殊時期,就不止挨板子那麼簡單了,膽敢“犯夜”者,是要掉腦袋的。
全天的暑熱終於隨著傍晚的一縷涼風告一段落,古棗村的一戶人家,有個婦人正在收拾著曬幹的衣物。
中元節的晚上是不能曬衣服的,那些四下閑逛的鬼魂們看到人間的衣物便會附在其上,這說法也不知道傳了多少輩子,世人們是完全篤信的。
婦人勤快,幹活也麻利,本來早就烹好了飯食,尋個地兒歇息便是,不過怎麼看她也閑不下來,衣物剛剛疊堆齊整,便又拾掇起院落來,不大的小院,加上每日掃的勤快,也不用幾多忙活。
終於,她抬起頭看了看日頭,算算時間,要等的人也該回來了。婦人放下手裏的掃帚,汲了一舀井水,洗淨了滿是瘡痕的雙手,轉身走進屋內,在桌上擺下了兩副碗筷,短暫的佇立,又不尋常的放下了第三副,許是累了,她扶著凳坐下,支起一隻手頂著額頭,就呆呆的望著那副碗筷出神,眼眶微紅,便閉了眸。門外漸漸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那副多出來的碗筷桌邊,並沒有座位。
門沒有閉著,一進了院子,就能辯識出來是何人,不算高的身影背著一捆幹柴走進了屋子,往日不必低頭的他今日卻被門框擦了頭頂,婦人早已起身,接過那人手裏的柴刀掛到牆上,隨後轉身從鍋裏取出尚溫的飯菜,那人將柴放到灶邊,堆疊整齊,又匆匆跑去院裏,待洗淨了手,婦人已坐在桌邊等候。
他低頭走進門,往日回家都會遠遠的喊上一嗓子,今日卻離奇的安靜,婦人自己有心事,倒也沒在意家人今日的反常。
還未等坐下,他便看到了那副多出來的碗筷,“娘,今天家裏要來客人嗎?”
那人是婦人的孩子,名叫趙可留,這名字是他出生時,身在行伍之間的父親取下的,那時蹣跚學步的孩子今年已到了束發的年紀,算算婦人和她的丈夫分別的時日,也已十年。十年來,音訊全無。
那年丈夫離家,孩子才將將五歲。分離的那天,婦人整理著丈夫的行囊,一遍又一遍,總整理不夠,終也是紅著眼,閉了眸,心一橫,送他出了家門。
她牽著孩子的手,一高一矮,兩個瘦弱的身影,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走過村頭的棗樹,走出了那條長街,他牽著馬,漸行漸遠,他走的很慢,多是不舍,在無可奈何的辭別中,這是他能留給自己最大的私心了,就想著讓婦人和孩子多看一眼他的身影。
身後,家門口已經望不到那個牽著白馬的魁梧身影,許是婦人攥的太緊,孩子掙脫不得,兀的哭出聲來,婦人任憑孩子嚎啕,隻是鬆開了手,掩麵靠在了門邊,一聳一聳的抽泣。
男人仿佛聽到了孩子的哭啼,突然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自己早已走出妻兒的視線,終究上了馬,一聲急叱,匆匆趕路。
“娘?”
見母親愣神,孩子便又輕輕追問一句。
婦人猛地將自己從回憶裏抽離出來,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孩子,個子日漸長高,從小勞作練出來的腱子肉也越發的堅實,身形將身上的粗布衣服襯托的也有了幾分英氣。
他愈來愈像他的父親了,那個牽著白馬出走十年的男人,他們都有著山一樣的肩膀,站在身後看去,健壯的像一堵牆,任憑什麼風雨都吹不進來,這感覺總是那麼的讓人心安。
“留兒,先坐下吃飯吧,家裏沒有人要來。”
“娘,那這......”趙可留話隻說了一半,轉頭望向了那副碗筷,又看向了母親,看著母親躲閃的神情,倏得有了預感,母親似乎要告訴自己什麼事。
婦人終是下了決心,她轉過頭,從敞開的矮門望出去,視線拉出院子,停到柴門外的長街上,死死地盯著。
“這碗筷算是給你父親擺下的,中元節的日子,我想讓他能找到家。”
“算算那年從你五歲起,已然十載光景,這十年雁寄都未曾有他家書一封,茫茫南海,本非個善地,此去經年,想必凶多吉少了。”
自打丈夫離去,僅剩婦人一個人拉扯著趙可留長大,一晃,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