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聽這話隻覺得厭煩,合上眼假寐,悶不做聲。
梁瀟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她的回話,便自顧自道:“我派人找到了當年薑國公府的舊人,證明薑氏所言非虛,姮姮,你是清白的,是我錯怪了你。”
聽著他的話,薑姮心中半點漣漪都掀不起。
清白不清白,他相不相信她,就如同她是不是愛過他一樣,再也不重要了。
“我們可不可以……”梁瀟生了一副尖利唇齒,不語便罷,但凡開口必戳人心肺,此刻卻支支吾吾難說下去。
猶豫了許久,他道:“別的都不重要,隻要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我們有得是時間,我們總能找回從前的感覺,重新開始的。”
薑姮覺得荒謬,這話梁瀟自己都不會信,竟一遍遍說來要讓她信。
自欺欺人,起碼要先做到自欺啊。
她不回話,梁瀟也不逼她,兩人交頸相依,真像一對繾綣情深的眷侶。
等快到王府時,梁瀟突然開口:“我不希望今日的事再發生,命隻有一條,容不得你糟踐。”
薑姮心中詫異,從前他總威脅她,若膽敢離開他就要殺了她。可當她真做出一副要死的模樣時,他反倒絮絮叨叨地勸她惜命。
這個人,可真是矛盾。
她不語,梁瀟接著道:“你若還這樣,我以後就不帶你出來了。”
薑姮遲滯片刻,立即反應過來,仰頭看他,目中閃爍著期冀驚喜的光。
梁瀟笑了笑,撫上她的臉頰,柔聲道:“你可以出門,但是,必須要和我一起。”
說罷,他拉著薑姮的手下馬車。
王府雕花漆門大敞,兩人正走上石階,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四駕銅轂錦蓬馬車堪堪停在府門前,梁玉徽撩開簾子從裏麵鑽了出來。
她衣袍飛卷,風風火火走上前來,衝著梁瀟冷聲質問:“兄長,你是不是扣押了墨辭,根本就沒有放他回成州?”
梁瀟麵容鐫刻慍色,甚至不敢看薑姮的反應,道:“你發什麼瘋?胡說什麼?”
“我往成州派了幾撥人,皆音訊全無。前幾日我打聽到廢置司往成州有公幹,托裏頭的人去成州探聽消息。他們說薑墨辭連同謝夫子根本就沒有回成州。”
梁瀟狀若平常道:“許是他們師徒貪戀沿途風景,耽擱了也未嚐可知。”
梁玉徽怒道:“林芝芝快要生產,成州又剛剛經曆戰事,墨辭會把大著肚子的女人和殘疾的父親留在家裏,自己出去遊山玩水嗎?再者說了,就算是遊山玩水,也至少會往家裏遞個信,不至於音訊全無吧。”
梁瀟原本是想抵賴到底的,但覷見薑姮正目光灼灼盯著他,忽而改了主意,歎道:“事已至此,我便不瞞你們了。”
他道,他確實留了謝夫子在王府商議要事,至於薑墨辭,早就放他回家了,若她們不信,可讓謝夫子親自跟她們說。
謝晉被關在王府三個月,雖說好湯好水招待著,但心中惴惴,眼瞧著消瘦憔悴了許多。
梁瀟將他放出來的時候,他腿腳都是虛的,趔趄了幾步,忙抓住梁瀟的胳膊問:“墨辭呢?姮姮呢?你把他們怎麼了?”
梁瀟甚是耐心恭敬地攙扶起他的夫子,將事情原委說與他聽。
“我正在給墨辭治傷,我也不再為難姮姮,煩夫子受累,隻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末了,他微笑道:“您也知道,若姮姮非要跟我鬧,受罪的總是她。您若愛惜徒兒,便照我說的話做。”
幾句話下去,軟硬皆施,謝晉權衡過利弊,選擇服從。
說到口幹舌燥,好容易將梁玉徽糊弄走,外府遞來信,說中書省有要務,急需梁瀟決斷。
梁瀟知道這些日子王瑾興起不少風浪,兼之陽陵苑裏崔元熙一通旁敲側擊,心裏是有數的。
他攬住薑姮的肩,溫和地衝謝晉道:“夫子,我有政務在身,怕是不能繼續作陪。”言下之意,謝晉也該走了,不要再跟薑姮多說什麼了。
謝晉略作沉吟,和緩道:“我與姮姮許久未見,想跟她多說幾句。”他見梁瀟麵露不豫,鎮靜地補充:“我既是長輩,就不必守那套外男止步的規矩了吧。你若不放心,就讓姬都監守著我們便是。”
梁瀟煩躁不安地冷睨他,這個當口卻不敢過分明顯阻攔,生怕惹薑姮疑竇。他想與謝晉不著痕跡地周旋,勸他趁早離開,內侍又進來催:“王院使抓了許多秋試仕子,大考在即,朝臣爭論不休,急需殿下主持大局,萬萬耽擱不得啊。”
他的目光在薑姮和謝晉之間逡巡一番,起身將姬無劍招到跟前,低語吩咐了一番才離去。
梁瀟一走,姬無劍就到他們跟前寸步不離地看著。
謝晉靈機一閃,透過窗欞看向庭院,衝薑姮道:“我瞧這院中景致不錯,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中院院落步步是景,堯峰石堆疊出錯落有致的山巒,藏一曲徑通向觀魚池,池中建有敞榭,池畔木槿迎風搖曳,落花飄階,逐水而流。
謝晉引薑姮上了假山,趁姬無劍還沒靠近,假裝攙扶她,往她掌心裏塞了一樣東西。
不過數息,姬無劍便趕來,站在小山堆上,視線將兩人緊緊攫住。
薑姮攥緊手縮進袖裏,掠了一眼姬無劍,問謝晉:“夫子,我的兄長真的沒事嗎?”
她對梁瀟半點信任都沒有,他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想信。
謝晉衝她微微一笑,眉眼間盡是慈和憐惜:“沒事,你要信夫子,大家都會好好的,以後你要多為自己打算。”
夕陽西落,金燦燦掛在枝頭,蘊然光華投落在麵上,顯得容顏澹靜而模糊,好似一幅信意揮毫的丹青。
兩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謝晉才告辭回西廂客房。
薑姮回寢閣,趁梁瀟未回來拿出謝晉塞給她的東西仔細翻看,是一個小小的紙包,裏頭盛著一小捧細□□末,還有一個小紙團。
紙團上寫著,這是迷藥,吸食後會讓人昏迷兩個時辰左右。
薑姮將寫著字的紙團投入香爐中,親眼看著火焰如舌將它卷噬幹淨,才捏著藥包放心走開。
夜間,薑姮一直沒睡,在珠燈下製香,一邊製香,一邊等梁瀟。
現如今梁瀟倒是不會再阻攔她做些喜歡的事消磨時光,甚至還特意給她尋來一些香料、燒香器、香卷,任她擺弄。
自從知道真相,他就一心想修複兩人之間的關係。
調香用的玉杵、銀勺、瓷碗擺了滿桌,薑姮一直忙碌到三更,才等來梁瀟。
他臉色不太好,眉間浮著倦色,見薑姮這個時辰還沒睡,額間紋絡更深,道:“給你這些東西不是讓你不睡覺的,若還這樣,我就都收回去了。”
薑姮在熠熠燭光裏抬頭看他,緩慢地舉起手,手中拿著一隻香囊。
二目魚濮院綢麵,繡著極簡單的折枝牡丹,綴著嫩黃的穗子,繡工略微有些粗糙,但是極香,在薑姮手中悠悠晃蕩,便有一股清馥香氣飄轉而來。
薑姮道:“送你。”
梁瀟一下子怔住了,愣愣看她,半天沒想起來說什麼。
薑姮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婉秀的麵上一派認真地說:“這是我自己繡的,繡得不好,但是香是極好的,是我照著古籍做的敕貢杜若,如果你不喜歡,那就算了。”
她作勢要拿回來,梁瀟先一步奪過,抓在手裏,道:“我說不喜歡了嗎?你怎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他如得了稀世珍寶將香囊放在腰間比劃,薑姮看了他一陣,道:“我給你係上吧。”
梁瀟坐在太師椅裏,低眸看薑姮蹲在他腿邊擺弄他腰帶上的環佩墜飾,她那纖秀白皙的頸項低垂,柔嫩小手撥弄玉玨香囊,不時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他不禁抬起手想摸一摸她的頭。
手還未落下,底下便傳來薑姮的聲音。
“我想求你一件事。”
梁瀟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收攏了回來。
他心道,這就是送香囊的目的吧……他有些失望,可昏黃燭光裏美人纖腰媚影,柔順細致地在伺候他,這情狀又太過溫馨,他實在不舍得打破。
“你說吧。”他放鬆地舒展身體,心想,隻要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畢竟,自兩人成婚後薑姮從來沒有待他這麼殷勤過。
薑姮一邊撥弄香囊的穗子,一邊說:“嫂嫂快要臨盆了,兄長又遲遲未歸,我有些擔心她,想讓棣棠和籮葉去成州照顧嫂嫂。”
要求還真不過分,且梁瀟早就看這兩丫頭不順眼,尤其是那個棣棠,送走最好。
但他仍有一絲疑慮,抬起薑姮的下頜,望入她眼中,問:“你不是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嗎?怎得這會兒舍得送走了?”
薑姮目光澄澈明淨,麵上的擔憂亦十分深切生動:“我實在擔心芝芝,畢竟……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萬一小產……”
“好了!”梁瀟打斷她,鬆開她,將目光移開,顯得有些煩躁:“我答應了,正好成州的戰事也停了,明天跟姬無劍說一聲,讓他安排把人送去。”
薑姮唇角微彎,複又低下頭去整理梁瀟的配飾。
低頭的瞬間,梁瀟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解地抬頭,幽惑燭光裏,梁瀟的眼睛裏淺漾著脈脈情愫,他輕聲說:“姮姮,你再對我笑一笑。”
薑姮默了片刻,衝他勾唇、彎眉、凹出一對柔媚笑靨。
梁瀟的目光卻黯淡下去,鋪滿失望:“不是這樣笑。”
薑姮歪頭看著青石磚上浮雕的紋絡,說:“我現在隻會這樣笑,如果笑得不好看,那你教我,該怎麼笑。”
梁瀟不說話了,捏著她的手腕半天沒有動作,直到司寢侍女端進來寢具,才將這一頁掀過。
羅帳垂下,兩人共枕而眠,薑姮翻了個身,想不著痕跡地離梁瀟遠些,誰知他隨即黏糊糊地從身後靠了上來,摟住她,在她耳邊道:“姮姮,我們生個孩子吧。”
這是老生常談,且是令薑姮厭惡的老生。
她不想說話,因拿不準梁瀟的情緒,在棣棠和籮葉沒有離開之前,她不想再招惹他。
梁瀟繼續說:“有了孩子,王爵才能後繼有人,我們就和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沒什麼兩樣了。稚子繞膝承歡,圓圓滿滿。”
他想:有了孩子,也許薑姮就可以認命了吧,過去的事是他的錯,可終歸已經過去了,若是能慢慢遺忘,總能死心塌地地和他過日子吧。
懷中良久都沒有回應,梁瀟蹭上去親薑姮,拉扯她的衣帶,輕聲說:“姮姮,你說話。”
薑姮略微繃身,掙開他的拉扯,道:“我不想生。”
梁瀟的手停滯在她的身側,木然僵立,聽薑姮的聲音飄蕩在寂寂夜色裏,恍若歎息,又帶著決絕。
“我很怕,你根本不知道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從我身體裏流走是種什麼感覺,很冷很疼……你永遠都不能理解,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梁瀟是不能理解。不過是個將將成形的嬰孩,就算沒得冤枉,也不過是他福薄。好,是他這個父親做得不對,是他殘忍,可已經過去七年了,還不夠麼?難道要為這個錯誤獻祭一生?
但梁瀟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察覺到臂彎裏的薑姮開始輕微顫栗,雖然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但是他知道,她在哭。
梁瀟環住她,探向她的臉頰,果然觸到一手淚,他喟歎:“好,你不想生就不生。但你不能自己偷偷吃避子藥,你不通藥理,搜羅來的藥涼性大傷身,我讓太醫正經開幾副湯藥,每回事後讓侍女煎來喝。”
他脫薑姮的寢衣,脫到一半,薑姮摁住了他的手。
她的聲音近乎哀求:“別碰我,我現在沒有這個興致,我不想,不想……”
梁瀟的動作停了片刻,默默地給她把寢衣拉上去,係好。
他隔衣抱她,力道越收越緊,像要將她嵌入骨血,他將下巴擱在她肩頭,問:“姮姮,你心裏在想什麼?”
薑姮似傀儡任他揉捏,心道:自然是想離開你。
她不語,梁瀟卻低低呢喃:“我有些害怕……我怕你還是想離開我,我怕我會失去你。”
薑姮冷漠地想,怕又如何呢?這七年裏她也是怕的,她怕梁瀟的壞脾氣,怕他的暴虐狠戾,怕他折磨她羞辱她,可是怕有什麼用?該來的還是會來,一點都不會少。
如今這些溫柔關懷不過是他的愧疚,他未必真覺得自己有錯得多嚴重,更不可能一夜之間轉了性子,隻不過愧疚使然,加上她在陽陵苑瘋了一場,讓他害怕了。
薑姮恍然發覺,隨著逐漸接觸外麵的人和事,她的腦子漸漸靈光起來。
又或許,是心中有了念想,才願意打起精神細細琢磨這些事。
她想起兄長曾經對她說過,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失去對這世間的熱情。兄長冒死見她遞來的箴言,她不能辜負。
她安靜冥想的時候,梁瀟又在她耳邊絮絮念叨了許多,始終未得到回應,他不禁有些煩躁,側首輕咬薑姮的耳廓,怒道:“我在與你說話!”
薑姮敷衍地“嗯”了一聲,卻又覺得今夜的他有幾分詭異,她問:“你怎麼了?”
梁瀟不輕不癢地折騰了她一陣,重新靠回她肩上,輕聲道:“我要殺人。”他頓了頓,補充:“殺很多人。”
薑姮乍然想起七年前那場禍事,想起上庸台木樁上幹涸凝固的刺目血跡,想起辰羨……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不要濫殺無辜。”
梁瀟卻笑了,今夜他總揣著甸甸心事,直至此刻才真正開懷:“不無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來殺我。入得此局,早該料到會有什麼下場。”
薑姮不再贅言,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眠。
清晨醒來時梁瀟已不在身邊。
姬無劍動作很快,火速辦好了路引,令門房套馬車,棣棠和籮葉各自收拾行囊,生怕梁瀟反複無常,再改了主意,兩人都很利落,隻帶換洗衣衫、幹糧和銀錁子,其餘能省則省。
主仆三人早就通好氣,兩人出去後該做什麼薑姮也吩咐好了,隻是防著梁瀟多疑,棣棠還是哭了一場。
原先是做戲,可哭著哭著卻情真起來,涕泗橫流,拉著薑姮的手抽噎:“我們都走了,姑娘怎麼辦?”
薑姮捏著帕子給她拭淚,邊拭邊笑:“我怎麼辦?我有得是聰明伶俐的丫頭伺候,比你勤快,比你話少。”
棣棠哭得更厲害:“我也不想話這麼多,可我有時候看見姑娘安靜坐著,能坐一天什麼話都不說,我怕極了,就聒噪著想引你多說幾句。明明從前,你是那麼活潑明媚的姑娘,怎麼會變成這樣?”
話不知覺越了界,籮葉十分敏感地上來拉扯她,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姬無劍,忙道:“你瞎說什麼?姑娘如今是靖穆王妃,身份貴重,自然該端莊沉穩。”
棣棠手背挨了幾下掐,也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抽了抽鼻子,訕訕噤聲,依戀不舍地抱著薑姮磨蹭了一會兒,終於趕在太陽落山梁瀟回府前和籮葉起程前往成州。
晚間梁瀟回來,先去暗室看了看薑墨辭。
梁玉徽鬧了那麼一通,雖說有驚無險地糊弄過去,但梁瀟心裏還是含糊的。他怕薑姮知道,總覺得頭頂懸一柄劍,十分不安寧。
暗室裏擺了張檀漆壺門床,置了幾個暖爐藥罐,甚至還有幾個柔媚細心的醫女貼身照料薑墨辭。
若是七年前,薑墨辭非得跳起來和梁瀟拚命。
可終究不是從前,薑國公府被抄,昔日貴公子跌落雲端,曆經沉浮冷暖看遍炎涼,學會了打落牙齒和血吞,知道隱忍,知道在強權麵前低頭。
他惹不起梁瀟,更不能連累薑家再經任何風雨波折,何況他的妹妹還在梁瀟手裏。
薑墨辭披著淡薄的中衣坐在床上,那般酷刑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跡的,結痂留疤,臉色慘白,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湯藥流水似的呈上來,苦得他直皺眉。
梁瀟負袖背對他站著,道:“過幾日,你穿好衣裳去見一見姮姮,然後就和夫子結伴回成州吧。”
薑墨辭端著瓷碗的手一頓,於昏暗中抬頭看他。
“回去,安分兒點,你這條命能留到如今不容易,別不知道珍惜。”
薑墨辭到底是武將之後,對於局勢危機有著天然的敏感,他沉默片刻,問:“是不是京城風雨將至?”
梁瀟沒說話,兀自靜立,秀頎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團雲翳,憧憧罩下來,墨色緞袍堆疊在腳邊,金線縷織的麒麟浮躍於祥雲,在黑暗中熠熠閃爍。
雍容矜貴,仿佛與堆滿刑具的暗室不相稱,又仿佛合該浸在黑暗裏,與陰謀罪惡為伍。
等不來他的回答,薑墨辭也不再問,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腿搭在床邊的腳踏上,不由得想念家中的嬌妻稚子。
人可真是沒出息,幾天前還大義凜然甘為新政抱不平灑熱血,這會兒卻又開始貪戀塵世的溫情眷侶,不舍得死了。
骨子裏的這點怯懦真讓人極羞且無奈。
他不禁想到了辰羨,當年風光無限富貴順遂的世子,如何舍得這錦繡紅塵而去送死?
七年了,新政黨的骨骸都該成灰了,朝堂依然是這個鬼樣子,黨同伐異,內鬥不止,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裏。
當年死了那麼多仁人誌士,俊彥豪傑,值嗎?
他正出神冥想,晃覺頭頂暗影落下,抬頭,見梁瀟站在他麵前,凝著他道:“見了姮姮之後,你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他半是囑咐,半是威脅,薑墨辭反倒放心了,起碼眼前這個心狠手辣到令人膽寒的梁瀟,他是在乎姮姮的。
薑墨辭點了點頭,問:“姮姮好嗎?”
梁瀟唇角噙起一抹柔情:“當然好,她會與我白頭到老,為我生兒育女的。”
極繾綣溫柔的話,卻聽得薑墨辭脊背森涼,冷汗暗流。但他沒有辦法,他能做的已經全做完了,剩下的隻能看姮姮自己。
天氣漸涼,秋隨落葉而至。薑墨辭與謝晉同薑姮道過別,結伴踏上回成州的路。
隻是這一走很不尋常,並非堂堂正正回鄉,而是由梁瀟麾下的影衛暗中秘密護送走的。
於薑姮而言,怎麼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走了。
他們走了,棣棠和籮葉也走了,就算出了什麼事,梁瀟也無人可遷怒了。
真好。
這些日子她異常乖順,乖乖地在寢閣裏刺繡調香,按時辰去向許太夫人請安問疾,夜裏枕席間也不同梁瀟別扭,曲意逢迎,婉轉承歡,他喜歡玩什麼花樣她都強忍著惡心默默承受。
梁瀟自然是滿意的,他想薑姮如今身邊無人,那個聒噪的丫頭和能給她撐腰的兄長和夫子都走了,所以她認命了,願意和他好好過日子。
她如菟絲花般柔弱無依,毫無生存之力,是離不開他的。
一切恰合梁瀟心意,唯一讓他不安的,便是每天清晨,薑姮堅持要喝一碗避子湯。
其實那根本不是避子湯,梁瀟騙她是太醫特意為她配的方子,性溫不傷身,但實際是一副上好的坐胎藥。
清晨薄曦未散,一縷日光自九重天照進王府,映透茜紗窗紙,勾勒著坐在窗前的人。
薑姮端著藥碗小口啜飲,梁瀟坐在太師椅上看她,兩人麵上都帶著初醒迷蒙的困倦,誰也沒說話。
梁瀟想:或許還是有怨吧,不過沒關係,隻要她能再懷上他的孩子,總會慢慢認命和他繼續過下去的。
眼下,她不就是在認命嗎?
薑姮低首輕吹浮在藥上的熱氣,穿一襲月白襦裙,烏發半挽,嫻靜跽坐在榻上,眉眼溫婉昳麗,像一朵被精心養育而經受不住半分風吹雨打的嬌花。
她在等藥涼的間隙不經意看向窗外,廊簷浮延,嵐山雲影,都被鎖在四四方方的王府紅牆裏——這些景她已經看膩了。
紅牆外有更寥廓的天地在等著她,在召喚她。
她將藥喝完,衝梁瀟道:“你今天下了朝要快些回來,我們說好了,要去城南桑荊瓦子看傀儡戲的。”
她的嗓音軟糯,刻意放慢語調,無端有種撒嬌癡嗔的韻味。
梁瀟笑了,上前揉了揉她的頭,道:“好,我記住了。”
今日他果然回來得早,不到申時便回府來見薑姮。薑姮早打扮妥當,尋常衫裙妝髻,帶一對金鐲子,腰間配一隻香囊。
鐲子是七年前梁瀟把薑姮帶出靖穆王府時,她戴在身上的。而那香囊,則同她送給梁瀟的顏色款式相似,瞧上去是一對,鼓囊囊的,散發著馥鬱香氣,想來是塞了許多香料在裏麵。
梁瀟心情不錯,罕見得沒有多做盤問,攬著薑姮的腰往外走,穿過遊廊,卻遇上了梁玉徽。
這些日子許太夫人的精神頭不錯,湯藥減了大半,梁玉徽也就偷起懶,時常姍姍來遲。
她見兩人和顏悅色地要出門,打趣了兩句,倒也識趣,不多做耽擱,讓他們快走。
隻是走到垂荔遊廊的盡頭,梁玉徽覺得異樣,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見依偎在梁瀟身側的薑姮正回頭看她。
隔著鬆柏繁樹,淩亂花影,她的眉目略有些模糊,隻是綻在唇間的一抹笑格外燦爛,竟像回到了少年時,鮮衣怒馬,花團錦簇,活得自在愜意,無憂無慮。
梁玉徽不禁有些恍惚,癡癡回望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藤蔓疊翠的盡頭。
她突然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