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率先撩開簾子出來,將帷帽素紗翻上去,環顧四周,問:“這是哪裏?”
梁瀟沉默著跟她出來,仔細觀察她,見她雖然一副迫不及待興趣盎然的模樣,但那幾分生氣都是浮在表麵的,她的眼睛冰冷空洞,半點鮮活之氣都沒有。
她根本不在意這裏是哪。
梁瀟卻不說破,隻含笑執起她的手,也裝作極具興致的樣子,道:“這裏是陽陵苑跑馬場。”
淳化帝在位的最後幾年,耽於美色荒廢朝政,崔皇後和梁瀟為了步步侵蝕皇權,商量出來個好辦法,攛掇淳化帝撥巨資修建陽陵苑。
依山傍水的歇山頂重簷宮殿,廊橋流水,花樹葳蕤,在西南邊還辟出一大片校場,專門蓄養從大宛買來的名駿。
淳化帝常年流連於此,荒廢政事,大權逐漸旁落,梁瀟得以趁勢而起,說起來這座別苑功不可沒。
梁瀟邊拉著薑姮走,邊向她說這別苑的來曆,待說完了,兩人也沿著蓄馬的草廄走完一圈。
別苑內侍十分殷勤地過來揖禮:“殿下的馬單獨養在禦園裏,奴們日夜小心伺候,近來尚監給小主子新打了一副馬蹄鐵,雕鞍亦是新換過的,殿下要騎嗎?”
梁瀟點了點頭。
幾個內侍小跑向禦馬園。
梁瀟偏頭衝薑姮微笑:“我記得你小時候是喜歡騎馬的,一會兒想不想騎一騎?”
薑姮已經把帷帽戴好,隔素紗看出去,黛山雲影皆變得模糊暗淡,她興致缺缺,卻強逼自己打起精神:“好。”
內侍牽來馬,彤紅似血的高頭奇駿,額間一點雪白,嶄新鋥亮的轡頭和鞧帶。
梁瀟將薑姮抱上馬背,自己拉著韁繩慢慢走。
馬背上視野開闊,清風迎麵撲來,夾雜著泥土與青草馨香,衣袂飄飄,頭頂無垠湛藍的天,甚是愜意。
薑姮已經七年沒有騎過馬,縱然曾經騎射俱佳,如今卻有些發怵,她緊扯著韁繩,扯出一手黏膩的汗。
“姮姮,不要怕,有我在。”梁瀟甚至都沒回頭看她,就知道她在怕。
薑姮沒接話,默默由他牽著馬繞了半圈跑馬場,才道:“有些熱,我想摘下帷帽。”
梁瀟皺眉,甚是不快,強按捺下去,逼自己冷靜考量了一番,說:“摘下來吧。”
薑姮飛快解開絲帶,生怕他反悔。
沒有了這層紗的隔檔,精致愈加清晰明媚,夏風也更纏綿柔軟,薑姮伏在馬背上迎陽光閉眼。
忽而,傳來疾踏的馬蹄聲和女子嬉笑聲。
她睜開眼,見一翠衣女子騎馬朝他們過來,女子身量纖巧,穿藕絲琵琶衿袍子,窄袖寬裙,梳得驚鵠髻隨顛簸而略微鬆散。
走到近前,才發現她身後還跟了個男子,也騎馬。
薑姮起初隻覺得他們麵熟,聽內侍恭恭敬敬喚那男子“崔學士”,才想起這兩人是曾在崔太後寢殿見過的崔元熙和崔蘭若。
兩雙馬蹄踏塵而至,在他們麵前停下。
薑姮看見梁瀟執韁的手緊繃,指骨凸起,顯然是對這場偶遇感到不悅。
崔元熙頭戴皂紗折上巾,依舊一副儒雅文人氣質,含笑款款上前,躬身為揖:“今日天氣晴朗,蘭若鬧著要出來騎馬,我便帶她過來了……”
他目光落到薑姮的臉上,略微失神,滯愣片刻才反應過來,重新和梁瀟說話:“我讓舍人備了些茶點,不知殿下可賞光?”
梁瀟顯然是不想與他應酬,正要回絕,崔蘭若坐在馬上笑吟吟道:“我聽聞王妃出身武將世家,必然擅長鞍馬,不如我們比試一二。”
薑姮僵硬地看向梁瀟。
崔蘭若嘟起嘴:“怎麼這一點點小事還要殿下點頭啊?”
崔元熙拍了拍崔蘭若的愛騎,笑說:“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學會騎馬沒幾天就敢跟靖穆王妃比,她當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閨門中無人可比的。”
說完,他凝目看向薑姮。
不比那一日宮中刻意濃妝汙麵,今天她薄施脂粉,妝容瑩透淡妙,便將容色都顯了出來。瓷白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膚質,五官絕美,雲鬢高挽,皎潔若月光,將高貴清雅浸潤到骨子裏,這麼安靜坐著,帶一點木訥茫然,輕而易舉便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世間當真有這樣的美人,像是浮在雲端裏養出來的,不染半分塵間俗垢,有幸睹之不由驚歎。
梁瀟狀若不經意地挪了幾步,擋住崔元熙看向薑姮的視線,道:“崔學士過獎了,姮姮今日有些累了,本王正準備帶她回府,改日吧。”
說罷,他朝薑姮伸出手,要攙扶她下馬。
薑姮坐在馬背上不動,道:“我不累,我想再騎一會兒。”
出口的話比腦子轉得快,也不知是不是被剛才崔元熙那一句“當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閨門中無人可比的”刺激到了。
一陣尷尬的靜默,崔元熙體貼地打圓場:“既然王妃不累,殿下,那就讓她們女孩們玩去吧,我正有幾件政事要與您商量。”
梁瀟不理他,看向薑姮,“下來。”
薑姮平靜與他對視片刻,自馬背囊袋抽出馬鞭,勒住韁繩調轉馬頭,狠抽馬背,一雙前蹄高高仰起,嘶聲哀鳴,遽然甩開梁瀟,疾速朝前方奔去。
梁瀟被那股疾風摜得踉蹌後退,待站穩,薑姮已經騎馬朝西奔去,跑馬場周圍設有步障,馬頭將步障撞倒,咣當咣當脆響,薑姮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能掉下來。
梁瀟臉色極沉,搶過崔元熙的馬,翻身上去追她。
崔元熙也變了臉色,忙把崔蘭若從馬上拽下來,自己騎她的馬,緊追梁瀟而去。
陽陵苑宣闊奢華,一步一景,薑姮縱馬馳騁在甬道上,軟山秀水自兩側飛掠,篆壑長廊,渠水瀠洄,耀得人眼花繚亂。
這感覺真好,好像掙脫了所有桎梏,變成了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鳥。
風吹歪了她的發髻,她幹脆撥下金簪,隨手扔出去。
如瀑長發翩然垂散於身後,與衣袂袖角一起在狂風中亂舞,她連抽幾下馬鞭,刻意忽略身後緊隨而至的馬蹄聲和怒吼。
梁瀟幾乎要追上她,伸手去抓她,柔滑的披帛在掌心搔了一下,被風刮走,薑姮加快了速度。
該死!
他怒喝:“薑姮,你到底想幹什麼!不想要命了嗎?”
薑姮不理他,沉浸於策馬狂奔的瀟灑,奔過幾條甬道,麵前是單簷歇山三層殿閣,眼看著就要撞上去。
馬速極快,若撞上去,薑姮十有八九就要沒命了。
梁瀟微眯眼,用力踩腳蹬,甩開坐騎騰躍而起,撲上前麵的馬背,環住薑姮用力拉扯韁繩,馬前蹄高高揚起,嘶聲哀鳴,終於在殿門前堪堪停下。
於馬背上沉靜片刻,驚魂稍定,他抓住薑姮的手腕,把她生生拖下馬背。
他臉色陰沉如鐵,箍在薑姮腕子上的手不斷收緊,薑姮吃痛,嚶嚀低吟。
梁瀟正要發作,崔元熙騎馬追過來了。
馬蹄揚起浮塵,他跳下馬,急色匆匆快步到兩人麵前,滿含擔憂地上下打量薑姮,問:“可有受傷?”
梁瀟怒氣罩頂,懶得應酬他,一把將崔元熙推開,拉扯著薑姮要走。
崔元熙趔趄後退了幾步,叫道:“殿下,王妃臉色不好,別宮裏有女醫,讓她來給王妃看看吧。”
梁瀟止步,回頭看薑姮。
她沒有臉色不好,相反,因為剛剛縱馬疾馳而出了些汗,發絲濡濕被貼在鬢角,白皙臉頰染透兩團紅暈,細長玉頸纖柔微垂,一雙眸子黑亮清澈,毫無懼色甚至還有幾分得意挑釁地斜乜梁瀟,倒比來時多了些生氣。
好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突然活過來了。
看得梁瀟略微失神。
沉默的間隙,崔元熙飛快地喚來內侍,吩咐去請女醫,生怕梁瀟反悔,擋住兩人去路,緩聲和氣地勸:“王妃身子嬌貴,若是傷到哪裏可怎麼好,不若叫女醫仔細檢查一番,圖個安心。”
他看出梁瀟是動了怒,多年來也領教過他那陰鷙凶厲的性子,心知若讓他在氣頭上就這麼把薑姮帶走,絕沒有薑姮的好果子吃。
便用了迂回之策,想著把他拖在這裏,先讓他消消氣。
崔元熙見梁瀟不語,抓住機會趁熱打鐵:“就讓女醫去觀山殿裏為王妃檢查身體吧。正巧我有政事要與殿下商量,我們就在外麵坐一坐。”
薑姮險些撞上的那座單簷歇山三層殿閣就是觀山殿,正近在眼前。
殿前三尺石砌丹墀,敷榮喬木遮出片蔭涼,擺了一張檀木矮幾和幾張絲篾編榻,席榻而坐,觀遠方西山群嵐,殿影婆娑,景致飄渺雅清。
崔元熙與梁瀟對坐,攬袖為他斟一甌茶,道:“近來王瑾在金陵內四處抓人,且抓的都是入京趕考的仕子,已然鬧得人心惶惶,再這麼下去,隻怕要有大亂子。”
梁瀟心不在焉,隨意道:“他是樞密院使,輔臣之一,想來心中有數。”
崔元熙的神情驀得幽深起來:“聽這話,殿下是不打算管了?”
“成州戰事方歇,政務甚繁,本王沒空理這些微末小事。”
一陣沉默,耳邊泉水淙淙,敲擊苔石,仙樂般清幽悅耳。
崔元熙的聲音亦如譜奏得當的樂曲,溫和得體:“我隻是可憐那些讀書人,千裏迢迢奔前程而來,卻無端蒙受冤屈,若運氣好些,三年再三年,若運氣不好,隻怕前途就此蹉跎,再無翻身之望。”
梁瀟原先隻是疏懶地應付,聽他這樣說,反倒笑起來,俊逸秀瑰的眉間眼底鋪滿諷意:“怎麼?在崔學士眼中本王竟是這般慈悲為懷的人嗎?”
崔元熙默不作聲。
當然不是。朝野上下誰人不知,當年梁瀟憑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將傾之頹勢,靠得是滿腹韜略,亦是絕厲寒骨的狠。
不擇手段,鏟除異己,刀尖浸染的血,刃下哭嘯的亡魂怕是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
話題一時僵住,圓滑善談如崔元熙,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兩人靜靜品茗,在內侍添過三回水後,觀山殿的門敞開了。
梁瀟將茶甌推開,斂袖起身,崔元熙抓住最後一刻機會,將原本想迂回道來的消息低聲告知:“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道七年前的新政黨死而複燃,想借機把火燒到殿下身上,畢竟……”
他傾身靠在梁瀟耳畔:“新政黨首之一可是殿下的親弟弟,憑王瑾那點道行,若想扳倒殿下,恐怕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把柄了。”
清風徐來,枝椏震顫有聲,自樹隙間遺落斑駁陽光,落到梁瀟麵上,顯得幽邃莫測。
他自始至終靜若沉瀾,隻在最後,抬頭掠了崔元熙一眼,不屑又敷衍道:“如此,便多謝崔學士提醒了。”
女醫由內舍人指引來到樹下向梁瀟稟告:“王妃身子無恙,殿下不必憂心。”
梁瀟吩咐賞,和崔元熙一起進入殿中。
裏頭是陽陵宮苑的宮女在侍奉,甫一入殿,便有紅霞帔守在門口,斂衽告知:“王妃正在更衣。”
剛才女醫曾脫光薑姮的衣裳檢查她有無外傷。
崔元熙會意,止步在綦文丹羅帳後,梁瀟獨自入內。
隔一道屏風,能聽見裏麵衣料窸窣的低微聲響,梁瀟轉進去,見薑姮隻穿著紅綾抱腹和薄綢褲,露著雪白柔潤的肩背,三四個宮女圍繞她,正要給她披褻衣。
花台妝鏡前,崔蘭若正托腮看得入迷。
梁瀟心中不快,道:“你們都下去。”
宮女們將衣衫擱在榻邊,齊齊躬身告退。
梁瀟掃了一眼坐得紋絲不動的崔蘭若,慍道:“出去!”
崔蘭若隻當自己與被呼來喝去的宮女不同,叫他一喝,臉頰霎時滾燙,覺得屈辱又難堪,想與他理論,可又被他凜冽冷駭的臉色震住,嘟囔了一句,也乖乖地退出去。
她一走,梁瀟立即上前,攫住薑姮的腕子,把她甩到榻上。
極悶頓的一聲撞響,縱然隔著榻褥,薑姮還是覺得胸口被撞疼了,她掙紮著想爬起來,陡覺脊背上一股狠力壓下,迫她緊貼榻褥趴著。
上方飄來浸染涼意的嘲弄:“想死嗎?”
薑姮不想死,剛才……剛才隻是控製不住奔跑中的馬,她明明依照記憶勒緊韁繩了,可那馬就像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地往殿牆上撞。
她不得不承認,雖然從前的她深諳禦馬策術,可整整荒廢了七年,技藝退步得厲害。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摁著她,問她是不是想死。
薑姮道:“是啊,我想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不出來嗎?”
梁瀟不妨她這樣說,噴薄湧動的怒氣霎時堵噎在胸口,沉澀窒悶,半天想不起該說什麼。
他往日總拿“膽敢離開,便殺了你”做要挾,可當她自己說不想活了時,他卻覺得心一陣陣痛,撕裂絞紐的痛。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皺擰的眉若剔羽,下麵一雙烏瞳幽若瀚海,藏蘊著複雜的思緒:“我會替薑家平反,恢複薑國公的爵位,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
“失去的一切?”薑姮伏在榻上滿含譏誚地問:“我僅僅隻是失去了家世地位嗎?就算爵位回來又能怎麼樣?我還是從前的薑姮嗎?是嗎?!”
她說到激動,奮力掙脫梁瀟的壓製,想要扭過頭坐起來,梁瀟叫她質問得走了神,竟真的被她掙開,她活像瘋了,不顧自己肌膚裸露,從榻上滾下來,還未站穩,便要往外衝。
梁瀟慌忙將她攔腰抱回,摁下她的反抗,湊到她耳畔道:“姮姮,別鬧了。死是很痛苦的,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看看你姑姑,這些年她過得什麼日子。再想想你父親和兄長,特別是父親,他年事已高,經得起嗎?”
薑姮猛地一怔,胡亂撲通的手僵住幾息,頹然無力的垂落身側。
緊繃的那股氣瀉了,身體又變得柔軟可欺。
梁瀟趁機將她抱回榻上,傾身親吻她的唇,柔聲道:“世道艱難,生存也難,我給你的日子你過得再不痛快,終歸還是錦衣玉食富貴無憂的。隻要有我在,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人人都得對你恭敬。”
薑姮的目光空洞且淡漠。
梁瀟又道:“我說了,不會再欺負你,我會補償你的,難道離開了我,你能找到更好的歸宿嗎?”
他撫過薑姮瑩白如玉的肌膚,溫涼柔膩的觸感融化在掌心,令他的心逐漸舒緩,增添了幾分底氣,“你身上都是我的烙印,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
薑姮抬眸看他,眸中閃爍微茫,帶一點點天真:“我不找男人可以嗎?我獨自過後半生不行嗎?”
梁瀟愣了少頃,覺得荒謬:“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嗎?失去庇護,隻會被更多的男人爭奪,到時候可由不得你。”
他狠下心幽聲提醒:“你忘了七年前我帶你去過的教坊嗎?”
薑姮猛地打了個寒噤。
這麼多年,梁瀟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思、所念,卻唯獨對她所懼,如何壓彎她的頸項迫她低頭熟諳於心。
薑姮低眸不語,烏黑柔順的發絲順著白皙肩頸滑落,兩條嬌嫩藕臂蜷在身側,愈發惹人憐惜。
梁瀟拾撿起榻邊的衫裙,開始給薑姮穿衣。
緞裙、羅衣、繡帔、披帛……都是軟濡滑涼的料子,柔展在指間,需得細致料理方能不起褶皺。
梁瀟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為她整理,指腹不經意會觸到她的肌膚,滾燙帶有薄繭的粗糲摩挲在緞子般滑膩的雪膚上,甚是撩人。
他係好最後一個絲絛結,將薑姮環入懷中,親吻她的頰邊:“姮姮,你真美。”
薑姮任由他施為,漠然看向窗外,心中想:不對,他說得不對。
依照他的話,好像她隻有兩個選擇,不是留在他身邊任由他折磨,就是入歡場受人糟蹋。這簡直荒謬。她不信,浩浩人世就沒有一隅寧靜之地容她,世間那麼多女子,有得是清貧卻安樂終老的。
他關了她這麼多年,無非就是想讓她對王府之外心存恐懼,困於囹圄,最終隻能任他搓圓捏扁。
這是他一貫的招術,馴服她先從摧毀她的意誌開始,她斷不能再上當了。
薑姮默念。
梁瀟為她穿好衣裳,便拉著她在妝台前坐下,為她梳髻勻妝。
薑姮有一頭烏黑如瀑的厚密秀發,梁瀟時常喜歡握在手裏把玩,興致上來時也會親自為她梳髻。手藝雖不及女官,但畢竟練了七年,乍一看倒也有模有樣。
簡單的堆雲髻,鬆鬆綰起,斜插幾根金簪。他將簪頭墜下的碎金流蘇整理好,提筆輕蘸墨,彎身在薑姮額間描了一朵精美藍蓮花。
她本就生得美,細致打扮後,更是花顏明媚,顛倒容華。
梁瀟過後仔細端詳她的臉,眉眼間隱隱含著得意的笑,像在觀賞一件出自自己的手,頗為得意的作品。
收拾妥當,梁瀟牽著薑姮的手出來。
崔元熙在外殿喝茶,崔蘭若坐在他對麵,撅嘴抱怨著什麼,一見梁瀟出來,忙噤聲,忿忿將目光移開,不情不願地起身。
崔元熙頗為關切地凝睇薑姮,問:“王妃一切安好?”
薑姮朝他點頭,還未等寒暄,梁瀟已將她拽到身後,敷衍道:“無事,勞崔學士掛念,本王先走了。”
他肆恣慣了,連由頭都懶得想,撂下句話便拉著薑姮離去。
夏風柔靡融暖,吹動階前玉蘭白瓣飄揚如雪,紛紛灑灑,綴上裙裾袖角,顯得美人背影纖秀飄逸,如畫如仙。
崔元熙站在殿中,目送薑姮的身影消失在飛簷闕樓間,歎息:“真美。”
崔蘭若跽坐在席榻上,托腮看他,一雙明眸忽閃,問:“比我還美嗎?”
崔元熙目中盡是神往癡醉,聞言不由得嗤笑:“你?”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那姐姐的美人計無法奏效,枉費心機從窮鄉壤的犄角旮旯裏搜尋來這麼一個女人,倒是婀娜昳麗,稚弱楚楚,有幾分驚豔容華,可遠遠不能和薑姮相比。
女人看女人,總是有幾分偏頗,總以為皮相浮豔就能做禍水,殊不知,那幾分眉間眼裏、舉手投足間的清華曼妙的神韻,是如何矯揉造作都拿捏不出來的。
崔蘭若立即瞪眼,口不擇言起來:“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可沒見著那王妃的身子,嗞嗞,都不知靖穆王在她身上玩過什麼……”
話音猝然而止。
崔元熙斂袖低眉,慢條斯理地把潑光了茶水的瓷甌放回去,抬眸看她,目中浮有碎冰,偏語調溫和耐心:“清醒了嗎?能好好說話了嗎?”
崔蘭若被潑了一臉滾燙的茶水,水順著腮下滴滴答答,巴掌大的臉蛋上白煙繚繞,她發懵地直愣愣看向崔元熙。
“將你從鄉下帶到京城,讓你享受了這榮華,可不是讓你來做長舌婦,整日說人閑話的。”
崔元熙的語速慣常舒緩有序,不摻雜喜怒,卻極有震懾力。
崔蘭若吞咽下委屈,垂眸不語。聽他繼續問:“你陪王瑾手底下那個平章軍國事睡了幾回了,就一點東西都沒打探出來嗎?”
平章軍國事陸究乃王瑾心腹,按照大燕官製,此職掌軍機要務,權勢滔天。隻不過梁瀟在位,多年來把著軍權不放,彼此消長,這個官職所轄權柄也要大打折扣。
但破船還有三斤釘,終究不能小覷。
數月前,崔元熙邀陸究來府中宴飲,趁他喝醉,讓崔蘭若去伺候枕席,從那以後兩人便暗自通起了款曲,崔元熙隻當看不見,命崔蘭若打探消息。
崔蘭若道:“什麼也打探不出來。這老狐狸成了精,隻知道占便宜,問他什麼都說不知道。”
崔元熙的手指一下一下叩著矮幾,神情顯得高深,良久,才道:“越是打探不出來,越說明近來必有大動作。”
崔蘭若用帕子擦幹臉,問:“什麼動作?他當真要對付靖穆王?”
崔元熙不屑地冷笑:“憑王瑾?我今日試探過梁瀟,他根本沒把王瑾放在眼裏,隻怕任王瑾有什麼動作都瞞不過梁瀟。”
“那你還擔心什麼?”
“他已經是輔政王,位極人臣了。若另一個輔臣倒了,那這大燕豈不是他梁瀟的天下了。”崔元熙拿起折扇,遠眺宮苑雕闌,幽幽歎道:“京城的天怕是要變了……”
梁瀟和薑姮回王府的途中,薑姮裝作不經意地撩開車簾,去記他們走過的路。
整整七年,金陵的街巷已麵目全非,於薑姮而言十分陌生,再怎麼看也找不回半分記憶中的輪廓。
她想要逃,總先要認清金陵的路吧。
梁瀟端坐在橫榻上,見她這副樣子,隻當她不想理自己,麵色沉鬱,冷眸睇她,僵持了一刻,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捏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自己懷裏,道:“有什麼好看的?”
薑姮心想,好看啊,這人間煙火氣,熙攘忙碌的行人,平靜安穩的生活,都是她闊別已久的。
也不知餘生還有沒有機會重新得到。
她不說話,安靜伏在梁瀟的懷裏,麵容浮上疲倦,像隻遊走於迷途而茫然困累的小狐狸,軟綿綿的,美麗無害。
梁瀟低眸看她,雖然心裏還有氣,卻不由得攏緊臂膀,將她穩穩圈進懷裏。
馬車行駛得平緩,四麵車壁與簾幔隔絕掉外麵的喧鬧,偶有幾縷雜音傳入,愈發顯得車內靜謐。
這方小小的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相互依偎,氣息交融。
梁瀟握住薑姮的手,問:“姮姮,當年你真的愛我嗎?不愛辰羨,隻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