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酉酉靜靜說:“這才是後果。我早就想得很清楚。”
沈樞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明明三年前的鍾酉酉對這些都還一無所知。甚至以其當年耿直性情,對這種複雜暗湧始終抱有堅定排斥。這三年不知發生過什麼,竟能讓一個小姑娘從雙耳不聞窗外事變成主動搜尋信息並且能夠窺一斑而知全豹,將局勢解析得明白通透。
沈樞沉默半晌,輕籲一口氣,軟著語氣說:“可是,酉酉啊,把事情鬧大,也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對你自己哪裏有好處?”
鍾酉酉漫不經心笑了一下。
開口時她的嘲諷意味十足:“比起操心我,你還不如多多操心你自己的下屬。這次多關節機械臂項目潤恒科技能中標,還不知有幾個甲方的人在裏應外合呢。”
沈樞心中一跳。
圍標雖是投標方之間的私下協議約定,但如果沒有甲方在招標之初故意設置嚴格競標條件,作為篩去其他潛在競標企業的壁壘,圍標過程其實未必順利。因此,圍標一事,基本跟甲方也很難脫得了幹係。
沈樞雖是個外行,這點門道稍微想想倒也很快就明白。沒等講話,聽到鍾酉酉又涼涼一句:“再者,潤恒科技被針對,被從嚴處理,不是你親自下的指示嗎?”
“……”
“據主管講,兩人會麵之初你似乎有心放潤恒科技一馬,可是等中間出去接了通電話回來,態度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轉彎。”鍾酉酉吐字緩慢,語氣卻迅速轉冷,“這不免讓人好奇,你那一通電話,究竟是誰打過來的。”
沈樞心下一驚,鍾酉酉已經語氣極寒地念出了名字:“葉丞,是嗎?”
沈樞:“……”
見人被哽得嚴嚴實實,鍾酉酉冷笑一聲,直接掛了電話。
此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鍾酉酉的日子都肉眼可見地不大好過。
圍標事件一出,潤恒科技自下而上第一反應不約而同都是隱瞞。最初本來還想瞞住總經理,後來又想瞞住總部,直到一周之後瞞無可瞞被總部得知,集團老總虞鬆石當場動怒,親自下令徹查潤恒科技違規操作。
再之後,正如鍾酉酉所料,集團內審人員進駐子公司潤恒科技,將會議室大門一關,以圍標事件為基點,一查就是整整兩個星期。
而鍾酉酉作為始作俑者,不止見惡於上級,同樣也難以受到周圍同事的待見。
隻是這幾年她所受到的待見本身也不太多,對此表現得並不在意。周圍人都在因突擊內審而人心惶惶,忍不住互相打探的時候,隻有鍾酉酉一人以戴罪之身,既無所事事又無人交流,每天上班基本就是獨自泡網,下了班就準點走人。
過了二十來天,潤恒科技這場發酵深遠的圍標事件,終於要落下最後一隻靴。
潤恒科技總經理連同部門主任以及當事人鍾酉酉,在接到總部通知的次日下午,驅車前往鄰市畢方集團總部,準備向集團研發總工程師郭兆勳作最終的事件彙報。
說是彙報,實際上無異於一場裁決。再結合這些天集團針對潤恒科技的一係列動作,想也知道裁決結果不會太樂觀。兩個上級因此一路都坐立不安,唯有鍾酉酉麵色平靜,在接近三個小時的行程後,車子最終抵達總部大樓前時,甚至還頗有興致地四處打量了幾眼。
已是下午西斜時候。鍾酉酉安靜抬眼,上望,畢方集團總部大樓烏沉利落的立麵高聳矗立於穹宇之下,初秋日光聚焦其頂,增輝溢彩之時,愈發彰顯出其作為地標式建築的凜然與莊嚴。
這是畢方。
撇去種種暗湧不提,這裏依然毋庸置疑代表了國內高端機器人研發的最高水準,是包括輔江大學學子在內,任何一位胸有丘壑的畢業生心中無可比擬的殿堂。
鍾酉酉無聲靜立兩秒,才跟隨他人腳步進入大廳。
有秘書前來迎接,領著幾人上行,一直走到盡頭一間寬敞辦公室前停下。因級別有差,在得到會麵許可後,兩個管理層先行進入辦公室作彙報,鍾酉酉則留在門外暫等。
過了良久,潤恒總經理才麵色灰敗地走出來,示意鍾酉酉自己進去,身後還跟著個幾乎都要站立不穩的部門主任。
鍾酉酉瞥了兩人一眼。
很難想象研發總工程師郭兆勳說了些什麼,才能將兩個見慣職場風浪的中年人教訓得宛如一對鵪鶉。畢竟在新聞媒體的報道中,乃至在潤恒科技的一眾員工心中,郭兆勳的形象一向開明大度謙和有禮,是位寬以治下,口碑極佳的集團高層。
鍾酉酉這麼想,一邊象征性敲了敲門,推開厚重深色門板。夕陽將整個辦公室都鋪籠出一層淡淡懷舊意,鍾酉酉將門板在身後輕輕合上。
她預想過無數種跟郭兆勳對話的情境,或文或武,無一不是牙尖嘴利當仁不讓的場麵,眼前一幕卻讓她定在原地。
入目所及是極年輕的一張臉。不足三十歲年紀,頭發烏黑利落,皮膚偏白,薄薄一副鏡片之下,白衫長褲的著裝簡單而熨帖。自寬大桌案前抬起眼的一瞬,恍然似回到八年前,兩人重逢又初見,一雙眉眼一如當下這般鋒利又沉靜,在見到鍾酉酉時,輕輕放下手中文件。
——這不是郭兆勳。縱然有千萬整容師,也絕不可能將郭兆勳雕琢出這樣好看的一張臉。
可是,鍾酉酉也從未想象過,時隔三年,她會與葉丞於此情此景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