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李無眠跪在蒲團上,他的身材本就幼小,雙膝落地更是矮了不止一截。
於是仰頭,凝望。
師父張靜清的身形十分高大,投落下來的陰影將他整個罩住,麵色很沉,如夜幕下的海麵,往日的和藹消失了。
那一圈灰白的絡腮胡,每一根都在跳動、顫抖,好似不能由己,隨著波浪晃動的海草。
大驚喜變成了大風浪,顯然將這位清淨真人狠狠拍在了礁石上。
臉頰貼著冰冷漆黑的礁石,風浪猶在耳邊,心中卻匪夷所思,這天底下,真有如此駭人的風浪。
李無眠知道,師父的心中,並不僅僅是憤怒,他也並未過多的注意張靜清,目光越過這條高大的人影。
人影的背後,是龍虎山供奉的祖師爺,幾經修飾的麵容,仍是抵不過光陰的消磨,有些模糊了。
新漆與舊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融為一體,交織出歲月的味道。
本來,雕像目視前方,欲渡人、除魔、得道,千年如故。
此刻,祖師的麵容光影流轉,明暗交錯,似是收回了目光,與階下的他無聲對視。
道家正一派,分支極多,有茅山、清微、靈寶、太一種種不一而足,而毫無疑問,其中以龍虎山天師道為尊。
略略一算,龍虎山已度過近兩千年的時光,期間王朝更迭,滄海橫流,傳承始終未絕。
李無眠絕不會第一個在階下問道的人,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但祖師恩師在上、叔伯師弟在側,訴心中之道,卻說自己想找個女人的,他是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
寂靜,大殿內外,死一樣的寂靜。
一瞬之後,師叔師伯們再也繃不住了,維持不了往日儀態,交頭接耳,目光變換,語焉不詳。
他的師弟們,也從呆滯的狀態中回神:“我沒聽錯吧,大師兄想要…想要……”
“話說大師兄才七歲,這麼小就想女人了,隻能說,不愧是大師兄誒。”
“我能不能說,大師兄早熟的過分,害怕……”
正殿熙熙攘攘,仿佛成了集市上的菜市場,各路小販即便有心壓抑自己的叫賣聲,彙聚一堂,仍是喧囂比群雀。
驚歎聲有之,默然者不缺,更有人無法接受,心中大師兄的光輝形象這般坍塌了去。
“我不信,大師兄的道,怎可能這麼,這麼…大師兄天生道骨,男女之欲早該參透,棄之如敝履的,我不信。”
“對對對,大師兄今天一定是發燒了,肖師弟,你不是世代醫傳麼?趕緊去給大師兄瞅瞅。”
他的身後,田晉中一頭霧水,女人是個啥,大家夥反應怎麼這麼大?
劉懷義急得直跺腳,心裏叫苦:‘我說大師兄,你想不出不能跟我一樣不說話?實在不行,編個要讓天下太平,讓龍虎山基業長存,反正祖師和師父又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最不濟說平淡一生,都比現在這找個女人好啊!’
張之維倒是麵不改色,但臉上從容一掃而空,心中暗暗擔心,偷瞄一眼李無眠,卻淡定下來。
“掌門師兄,這成何體統,我天師道雖然不禁葷腥婚娶,但,但問道這般場合,說要找個……也太……”
“掌門師弟,看來無眠師侄,還是……”
師叔師伯們也發聲,張靜清額頭青筋湧動:“呆瓜,你剛才說什麼?”
“師父,我……”
不等他說完,張靜清搶過話來:“愚蠢,這是什麼地方?嘴巴子都能瓢!用你的腦袋,給我仔細想清楚!”
李無眠合上嘴唇,兩手放在膝前,腦袋也不低下,一如雕塑目視前方,神態竟比張之維更為從容。
如此,更不必說了。
兩側師叔師伯,大半搖頭不止:“嗟乎!天生道骨,竟不自愛,可悲可歎。”
張靜清嗔目揚眉,疾走數步,衣袍鼓動,高抬一臂。
李無眠目光並未有絲毫變化,身後的田晉中可嚇了一大跳:“師父,不要殺大師…唔…”
原是劉懷義眼疾手快,捂住了田晉中的嘴巴子。
師徒兩人,四目相對。
一雙盈溢憤怒、失望、不解;一雙內外平和、平淡、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