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麵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

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於那時內湖還是片荒涼原始的山區,地價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占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裏保留了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據說,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幾句: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當時,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感覺,沒料到,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建築,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所以,他們準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去了,難怪老奶奶常歎著氣說:

“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麼啦?”蘭姑聽到老奶奶的感傷,就會摟著她說:

“急什麼,急什麼,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隻怕會不夠住呢!”老奶奶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的說:

“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夫婦雇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奶奶、蘭姑都成了朋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他們加高了圍牆,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門邊豎上一塊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那兒弄來十棵小桑樹,一溜兒排列的種在南邊圍牆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圍牆。蘭姑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送給附近養蠶的學童們。桑園在內湖區已經聳立了二十幾年了。二十幾年來,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興亡……都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麼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見,聽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而隻能活在記憶裏。記憶中許多小事都那麼鮮活許多影像都那麼清晰。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和桑桑的聲音了。揚著眉毛,瞪著烏黑烏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網球!”

“奶奶,聽我彈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奶奶,我講故事給你聽!”

“奶奶,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奶奶,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聽我彈呢?還是要聽我唱呢?”老奶奶打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聽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裏麵,裹著怎樣的真實呢?夢的衣裳,用青春織成的衣裳,隻屬於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四肢冰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謝了開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兒,她那小桑丫頭在那裏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不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隻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辦!”

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早就了解奶奶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訴她,這屋子裏正醞釀著某種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奶奶真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年輕時,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現在,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

“雨蘭,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呀?”

“您別管吧!”蘭姑笑嘻嘻的,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說了句:“兩兄弟在給你老人家準備生日禮物呢!你知道,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

唉!奶奶暗中歎氣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過了幾乎一個世紀,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新花樣?對老人來說,沒有新花樣了,再也沒有了!有的,隻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那些聲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奶奶過八十大壽了。

一清早,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奶奶祝賀,就駕著車子出去了。紀媽忙著從花園裏剪了無數鮮花,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插到那兒去了。蘭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說話她總是聽不見,一忽兒上樓,一忽兒下樓,一忽兒跑到陽台上去張望,一忽兒又對著窗子發呆。從沒看到女兒如此心神不寧過,奶奶又動了疑心了,這些孩子們都在搞些什麼鬼呀?

十點鍾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奶奶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什麼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與其懷念失去的,不如憐取眼前的。她看著宜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麼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奶奶注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裏,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穿了件大紅色的洋裝,襯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發,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頭發隻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聽話的短發,她也不喜歡大紅的衣裳。她偏愛紫色,紫色的襯衫,紫色的長褲,脖子上係條紫色的小綢巾,她笑著說自己是顆“紫色的桑葚”,已經“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麼柔嫩呀!青春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春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麼花樣嗎?”“噢,奶奶!”宜娟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說!”“奉命?奉誰的命?”“當然是爾凱嘍!”“你悄悄告訴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禮物!”

“什麼禮物要這麼慎重?”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裏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姑子,她會很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據說桑桑是全家的寵兒,爾凱他們去接飛機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氣,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壞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裏往花園裏衝去,她們衝得那麼急,以致於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長窗裏向外望……奶奶驚覺的仰著頭,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什麼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卷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奶奶。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敏捷迅速。“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張椅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怎麼了?怎麼了?”奶奶糊裏糊塗的被攙到客廳門口,硬給按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幹嘛呀?”“坐穩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裏帶著緊張。“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兩個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

老奶奶張大眼睛對花園裏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麵。兄弟兩個都下了車,從車裏,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頭發垂肩,短發拂額,穿了件淺紫色條紋上衣,深紫色長褲,手裏握著一頂乳白色係著紫色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觸了,驀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裏的帽子往後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撲過來,一下子就衝進了奶奶懷裏,她嘴裏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壞,你最壞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幾門功課考不及格,害我成天隻想回家,你好壞喲!噢,奶奶!”她仰頭熱烈的看奶奶,烏黑的眼珠裏充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銀白的頭發,那滿是皺紋的麵頰,那皮膚鬆弛的下頷,然後猝然把麵頰緊貼在奶奶的麵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寶貝兒!”

“哦,哦,哦,……”奶奶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用手推著懷裏那軟軟的身軀,深深的吸著氣,結舌的說:“桑丫頭,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