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一整天,還沒看夠嗎?”爾凱在說。
雅晴抬起頭來,悄眼看爾凱,一麵從眼角找爾旋。
“奶奶,”她撒嬌的。“大哥總是和我作對……”
奶奶的身子驚顫了一下,她攬緊了雅晴。
“不會不會!”她急切的保證著。“有奶奶在呢!沒有人會和你作對了,大家都疼你,大家都愛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證下,驚覺到往日這家庭中曾發生過的“戰爭”。當時,不知奶奶是站在哪一邊?她注意到爾凱的神色陰暗了。而爾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顯然想把大家的注意力移開。“桑桑,你真懶,害得全家餓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後如果你還是這麼晚起床,對不起,我們要先吃了去上班。你隻好跟奶奶一塊兒吃!”“誰要你們等我?”雅晴接口:“我寧願和奶奶一塊兒吃!”
“哦,不領情呢!”爾旋笑了。“老實說,桑桑,為了慶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都不上班,在家裏陪你!瞧!你的麵子夠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經說,你們兩個都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發生,你們隻好在家裏“靜以觀變”,好隨時做適當的掩護。大家走進了餐廳,紀媽把早餐弄得好豐盛,榨菜炒肉絲、螞蟻上樹、皮蛋拌豆腐、油炸花生米,外加醬瓜、肉鬆、幹絲、麵筋……等一大堆小菜,熱騰騰的稀飯在冒著蒸氣,滿餐廳都是菜香。桑桑挨著奶奶坐下了,爾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著雅晴,問:“桑桑,你還吃得來清粥小菜當早餐嗎?在國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麵包,或是衝杯牛奶?還是要杯咖啡什麼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裏有著真切的關懷與疑問。她心中又激蕩過一陣溫柔的暖流,因為她知道,他這話並不是在問“桑桑”,而是在問“雅晴”。
“噢,不。”她懇切的說:“在國外,要吃這樣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夢都夢到紀媽的榨菜炒肉絲!我不要麵包,我吃得膩死了!”奶奶盯著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力集中視線,又憐又愛又惜又疼的看著她。
“晚上睡得好嗎?棉被會不會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沒有關好窗子?夜裏沒做噩夢吧?我們早上有沒有吵你?屋裏沒蚊子吧?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幾千幾百個問題呀!幾千幾百種摯愛呀!桑桑何幸,生在這樣的家庭;桑桑何不幸,離開了這樣的家庭!
“奶奶,”她咽下一大口稀飯。“我什麼都好,睡得又香又甜,夢裏都是奶奶!”“馬屁精!”奶奶笑著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濕了。“既然這麼想奶奶,怎麼三年多了才回來!”
“人家在念書嘛,在念那個鬼碩士嘛……”
“噢!”奶奶頓住了,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有些緊張的望著雅晴,小心翼翼的說:“你瞧,奶奶是樂糊塗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問你。桑丫頭──”她伸伸脖子,困難的、擔心的、艱澀的問了出來:“你這次回家,是──
度假呢?還是──長住呢?”
她迎視著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說:“我──一直沒有拿到那個碩士學位。”“呃,”奶奶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回去拿那個學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著。
“說大聲點,奶奶耳朵不行了,聽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膽的把頭湊近她。“我是說──”她提高了聲音:“去他的碩士學位!隻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了,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家更好!那個學位……”“哎哎哎,桑丫頭,”奶奶如釋重負,眉開眼笑了。“什麼鬼碩士喲!奶奶從沒有要你當女學者呀,這下好了!這樣說,你是回家長住了?”“回家長住了!”她點著頭。
“雨蘭!紀媽!爾凱!爾旋!你們都聽到了?”奶奶環桌四顧,笑得像個小孩子。“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她重複的問。
“都聽到了!”爾旋接口,他的眼光緊緊的落在雅晴臉上,語重而心長。“你說的,你會在家裏長住了!我們都是證人。”
不知怎的,雅晴覺得爾旋似乎話中有話,他眼中的光彩那樣特別,她的臉竟然驀的發熱了。
接下來的一天順利極了,雅晴沒有出任何的差錯,奶奶一直開心得像個小娃娃。爾凱、爾旋、蘭姑、紀媽也都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家繃緊的情緒都放鬆了。空氣說有多融洽就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來了,大家說說笑笑的,一天就飛馳過去了。真好,當桑桑也不錯,雅晴簡直有些暈陶陶了,覺得眾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裏,還沒有當過這樣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因為奶奶拉著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才在蘭姑連哄帶騙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臥房裏,倚窗而立,可以看到花園裏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樹。掠過圍牆,還可以看到外麵的湖水,真沒料到這兒的視野如此廣闊,而風景又如此優美!昨晚自己“演戲”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沒發現這房間的優點。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聽著花園裏的蟲聲,湖畔的蛙鳴,看著天邊的一彎月亮,和那草叢裏螢火的明滅。多麼靜謐呀!多麼安詳呀!多麼溫馨呀!窗子大開著,從湖麵吹來一陣陣涼爽的夜風,比冷氣還好。她深吸著那清涼的風,讓自己沐浴在那涼風裏,她的頭發飛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離開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無睡意。走到書架邊,她想找本小說來催眠,書架上的書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譯小說:《飄》、《簡愛》、《塊肉餘生錄》、《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過的。有些現代台灣的文藝作品,她看了看書名,大部份也是她看過的。然後,她看到一疊樂譜,桑桑會彈吉他,桑桑會唱歌,桑桑愛音樂……她隨意的拿起一本樂譜,翻開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線譜,上麵爬滿了小蝌蚪,這種小蝌蚪爬樓梯的玩意兒雅晴從小就弄不清,音樂老師有一次曾經指著她的腦袋罵她笨蛋。她放下了這本樂譜,翻了翻別的音樂書籍,有本書名字叫:《認識和弦》認識和弦?天知道什麼叫“和弦”?她不經心的拿了起來,隨手翻弄著,隻看到一大堆的圖表,寫滿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頭霧水。正要放回原處,有張紙輕飄飄的落了下來。她拾起那張紙,打開來,是一張手抄的樂譜,卻是用簡譜寫的。這引發了她的興趣,她望著那歌曲的名字:
《夢的衣裳》夢的衣裳?這就是桑桑愛唱的那支歌了?當初她就覺得歌名古怪得厲害,卻也嫵媚得厲害。夢的衣裳!怎樣一件衣裳呢?她攤平了那張紙,開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隻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隻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認對文學詩詞歌賦都一竅不通。但是,不知怎的,她被這歌詞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飄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他,坐在梧桐樹下,清清脆脆,悠悠揚揚,委委婉婉的唱著:“……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隻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樣一件夢的衣裳!如今,那披著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的男孩呢?他可曾將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獻上衣裳的女孩已經與世長辭?雅晴握緊了那張歌譜,一時間,她想得癡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夢的衣裳!彈吉他的男孩和那件夢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個故事呀!她也陷進某種共鳴似的情緒中,驀然覺得自己在情緒上和那個已逝的桑桑確有靈犀相通的地方。夢的衣裳!她發現這四個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夢的衣裳嗬,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編織而成的衣裳,隻是,不知道她這件衣裳,該披在誰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湧出一張臉孔:那年輕的、熱情的、堅決而又細膩的臉……天!是桑爾旋的臉呢!她甩甩頭,下意識的又走回窗前,注視著窗外的梧桐樹,蒼白的樹幹在月光下聳立著,心形的葉片搖曳在夜風裏。桑桑坐在梧桐樹下撫琴而歌,小鳥兒都停下來傾聽……她搖了搖頭,花園裏靜悄悄的,梧桐樹下空蕩蕩的。她側耳傾聽,有風聲,有樹聲,有蟲鳴,有蛙鼓……沒有吉他聲,也沒有歌聲。她走回床邊,倒在床上,手裏緊握著那張歌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