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她好一會兒。“謝謝你!”他忽然說。
“謝我什麼?”她迷糊的問。
“謝你很多很多東西,謝謝你罵我,謝謝你恨我,謝謝你披滿了陽光走向我………你永遠不會懂得,你對我的意義。”他站起身來,低頭看她,他眼裏掠過一抹更加怪異的神色。“我要走了,台灣很小,說不定哪天我們又見麵了,希望再見麵時,我不是個飄蕩的遊魂!雅──晴──”他拉長了聲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兒不動,呆呆的抬著頭,呆呆的仰望著他,到這時,才明確的了解,這是一次訣別的見麵。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的見麵!不知怎的,她覺得心裏酸酸澀澀,喉中有個堅硬的硬塊。但,他挺立在那兒,高大、瀟灑、自負而堅強。堅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不再出於偽裝,不再是自卑下的麵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來,立即,他擁抱住她,緊緊的抱住,他並沒有吻她,隻是把她緊擁在胸前,緊緊的,緊緊的。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貼著他,被他那強壯的胳膊擁抱得不能喘氣了。他猝然放開了她,轉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見!”他說,把吉他非常瀟灑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頭也不回的,大踏步的走了。他的腳步堅定而踏實,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樹木之中了。
13
冬天來了。耶誕節轉眼就要來臨,桑家的宗教觀是古怪的,佛誕節要慶祝,生了病要去廟裏燒香,但是,外國人的耶誕日,他們也照樣慶祝,奶奶的理由很簡單:
“那耶誕樹花花綠綠的,掛滿了小球又掛滿了小燈,實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過慣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們也熱心的布置耶誕樹,也忙著購買耶誕禮物。雅晴屈指一算,她到桑家來,居然已經整整六個月了。奶奶度過了最初的三個月,又度過了李醫生再次所說的“五個月”。爾旋私下對雅晴說:
“相信精神治療的魔力嗎?如果我們要為她慶祝八十一歲的大壽,我並不覺得是件意外。”
“你預備再從什麼地方,找一件禮物來作為奶奶八十一歲的壽禮?”雅晴笑著問。爾旋呆了呆,忽然悄悄低問:
“一次婚禮,怎樣?”“爾凱和宜娟的婚禮嗎?”
“不。”爾旋直盯著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頭!那豈不是穿幫了?你要讓奶奶以為我們兄妹亂倫嗎?你……”
爾旋的眼珠閃爍的凝視她,一個神秘的喜悅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發現她上了當。她等於招認了,如果不是為了“穿幫”,她是會嫁他的了。她驀然滿臉緋紅,又齜牙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開了,邊跑邊說:
“你這人太壞!太壞!太壞!”
他在花園裏的梧桐樹下捉住了她,他們隱在樹後的陰影裏。一片心形的葉片落在她肩上,他拾了起來,沉思的看著樹葉,看著她,又抬頭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葉是心形的。”他說。
“事實上,心形的葉片很多。”
“是嗎?”他握著她的雙肩,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去。“我以為隻有一種樹的葉子是心形的。”
“什麼樹?”“桑樹!”“胡說,桑葉並不是心形……”
“隻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準的心形!而你,是很會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悟他是把“桑爾旋”三個字嵌進句子裏去了。她的臉就更紅了,呼吸更急促了。爾旋瞪著她,看到她那麵泛桃紅的雙頰,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紅灩灩的唇……他就再也克製不住自己,俯過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處裏,她不能否認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動。桑爾旋,她心裏想著他的名字。隻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準的心形!她想著他那繞著彎的“明示”。爾旋就是你轉,像跳快華爾滋,許久以前他說過。她閉著眼睛陽光從梧桐樹的隙縫裏射下來,幻變成無數光點,灑在她頭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轉”著。耳邊似乎響起了快華爾滋的音樂,砰,砰,砰……她的心也在跳快華爾滋了,是輕快、美妙、瘋狂的旋轉……在這一刻,什麼都不存在了,沒有寒星,沒有萬皓然,沒有桑桑……她忽然驚覺的推開他,慌張的四麵觀望:
“你瘋了?如果給奶奶撞到了……”
“我是瘋了。”他歎口氣,眩惑的瞪著她。“天知道,我多為你發瘋!”他抓住她的手。“走吧,我們上街去給奶奶選耶誕禮物。”他們坐車進了城,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禮物。雅晴給奶奶選了一條毛線披肩,給蘭姑選了一件薄呢外套,給紀媽選了一件非常可愛的圍裙,給宜娟選了瓶名貴香水,給爾凱選了對金筆……爾旋忙著幫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麵不住口的問:“你想當耶誕老公公嗎?”
“我還沒買完呢!”她在百貨公司中轉著,一麵笑著問:“你不買樣東西送我嗎?”“我早就買了!”“哦?”她有些驚奇,望著他:“你什麼時候買的?是什麼?可不可以預先告訴我?”“不行。”他微笑著:“天機不可泄露。”
她歪歪頭,做了個鬼臉。猜想他很可能去訂做了件什麼名貴的首飾之類。她不再問了。在百貨公司又轉了半天,她再選了一個很漂亮的紅木煙鬥,和一串珍珠項煉。爾旋驚奇的望著她,問:“這又是送誰的?”她看著他,歎口氣:“別忘了,我姓陸嗬!”她說:“這是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說:“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該去拜見你父親了。”他忽然有些緊張:“我也該買樣東西送你父親,給我出點主意,該送什麼?哦,對了,你看我會不會穿得太隨便了?我是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她正眼看他。“你該穿燕尾服!”她說:“再戴頂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這算幹什麼?”“你是個魔術師!”“我不懂。”他皺眉。“這是恭維還是諷刺?”
“你──改變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認為,隻有魔術師才能改變我的生命。你使我覺得,我活著,有我的價值,為了奶奶,我延長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還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說:“我不是魔術師,雅晴,我隻是個小人物。一個小人物,有天無意走上了一座天橋,發現有個女孩站在陽光底下,從此……世界就變了。雅晴,你對我來說,是命運安排的奇跡!”
雅晴在他那誠摯的眼光下融化了。
於是,這天,他們回到了陸家。
陸士達正好在家,他用又驚又喜又緊張又複雜的情緒來接見了桑爾旋。他拉著雅晴的手,左看右看,高興的說:
“你看來容光煥發,有天蘭姑打電話來說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兩天後她又打電話告訴我你好了。怎樣?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爾旋一眼。“你讓桑家滿意嗎?你那個拗脾氣,有沒有使桑家頭痛?”
“他們頭痛極了。”雅晴笑著說,也轉頭去看爾旋。“我讓你們滿意嗎?”她問。“這是該我來問的問題。”桑爾旋一語雙關。“陸伯伯,我正努力在讓雅晴滿意………”
“咳!”雅晴咳嗽了,轉開眼光去找曼如,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喂,爸,怎麼沒有看到曼……曼……噢,我是說,我那位小媽媽呀?”陸士達不安的動了動身子。房門開了,曼如雲鬢微亂的走了出來,雅晴張大了眼睛驚奇的發現,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寬鬆的孕婦裝已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頭看著陸士達,不知是喜是驚,她愕然的微喟了一聲,終於吐出了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澀,她看看雅晴又看看爾旋,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麼。雅晴跳起身子,她熱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開心了,太開心了。”雅晴嚷著說:“我希望你生個小弟弟,我爸一直沒兒子,他雖然不說,我知道他一定挺遺憾的。噢,你要生個小弟弟!”“這可不一定呢。”曼如紅著臉說。
“沒關係,萬一是個女娃娃,你還可以再生!”她笑著,擁抱了一下曼如,低聲說:“我真的高興,這下子,你會有個孩子,血管裏流著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慪氣了,小媽媽。”曼如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上。
陸士達驚奇的看著這一幕,他感動而欣慰。他再轉頭看桑爾旋,發現後者那對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雅晴的臉,那深邃而烏黑的眸子裏明顯的閃爍著愛情。於是,陸士達悄悄把雅晴拉進臥房,私下問她:
“有什麼事想告訴爸爸的嗎?”
雅晴故作天真狀的睜大眼睛搖搖頭。
“不要掩飾了!”陸士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我打賭,外麵那個年輕人並沒有把你當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父親。她忽然一本正經的、深思的說:“爸,你知道這半年多以來,我認識了許多不同的人,過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萬皓然。“爸,如果我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你會不會嚇一大跳?”
陸士達盯著她。“是認真的問題嗎?”“是。”她點點頭。他沉思了一會兒。“當殺人犯的兒子並沒有罪,”他說:“有罪的隻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優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他凝視她,稍稍有些擔心了。“你並不要外麵那個年輕人嗎?”他問:“你真要嫁一個殺人犯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