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她,是唐絮之所熟悉又不熟悉的。
彼時,五六歲的寧瑤活潑跳脫,總是跟在他的身後,迎著晚霞偷偷踩他的背影,嘴裏絮絮叨叨,說什麼“你的步子比我大”“你怎麼不等等我”“絮之哥哥,我走不動了”之類的話,如同不知人間疾苦的富貴花,不懂掩飾情緒。
每每那時,他都會蹲下來,耐心等著她爬上後背,然後背起她,走在夕陽斜照的小徑上,還不忘打趣著訓斥一句:“嬌裏嬌氣,何時改改你的壞脾氣?”
原來,她聽進去了。
此刻的寧瑤,變得溫柔恬靜,如一株搖曳在寒冬中的幽蘭,自有風骨,不被他人左右。
“你......”
拿捏不準她的想法,時辰又太晚,明日還要上朝,唐絮之不想再為私情耽擱。
“你該知道,我是庶子出身,想要得到什麼,必須付出嫡係十倍、百倍的努力。若非年少時救過你,以我卑賤的身份,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在外人眼裏,我是高攀的那個。可時日久了,我也會累,不想再證明自己,想要尋求偏安一隅,放縱消遣。”
他邊走,邊對著寒夜嗬笑,優越的高角下頜線凸顯,俊美如斯,“我和伶娘才是一類人,和你不是。她所求不多,幾間屋舍遮風避雨足矣,你……能否擔待些?”
擦肩而過時,寧瑤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檀香,還有一縷淡淡的胭脂味。
寧瑤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發紅的指尖笑了笑,“要是不能呢?”
不遠處,唐絮之頓住步子,默了一瞬,大步離開。
直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寧瑤才卸去偽裝,頹然地回了閨閣。
地龍撩燒的閨閣溫暖如春,婢女蘭兒接過寧瑤手裏的燈籠,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可要沐浴驅寒?”
寧瑤蹬掉筒靴,踩在烘熱的羊絨花毯上,玉足雪白小巧,腳趾圓潤可愛,“不了,下去吧。”
蘭兒福福身子,吹滅了外間的銅燈。
屋內陷入昏暗,很好的渲染了心境。寧瑤坐在貴妃椅上,捧起嵌螺鈿攢盒,繼續剝鬆籽。
可剝著剝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還剝什麼剝,這是唐絮之最喜歡的小食,她看著隔應。
原來,不知不覺間,有些人早已背棄了誓言。
昂貴的攢盒砸在地上,應聲碎裂。
閨閣外,寧伯益和妻子阮氏對視一眼,並肩走向木梯。
阮氏攏著裘袖,手握鎏金手爐,雍容貴氣中透著一抹傲勁兒,“老爺有何打算?”
寧伯益背手邁下木梯,“國公府那邊會給咱們一個滿意的答複。至於阿瑤,還要拜托夫人多勸勸。”
阮氏冷哼一聲:“老爺的意思是,還要委屈阿瑤下嫁唐家那庶子?”
聽得妻子對唐絮之的蔑稱,寧伯益捋捋胡子,“畢竟是為夫一手栽培的,也不能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青樓女就斷了這層人脈。夫人要知道,咱們沒有兒子,栽培女婿就是在栽培兒子。”
他有兩個準女婿,一個貴為東宮太子,拿捏不得,另一個就是唐絮之,好拿捏一些。
舊事重提,還在這個節骨眼上,阮氏氣結,越過他氣衝衝地離開。
窗邊,寧瑤推開菱格窗,瞥了一眼爹娘的身影,柳眉微蹙。
父親還真是以大局為重。
其實,她的姻緣還好,未婚夫是自己選的,而孿生姐姐就不同了,生生讓父親綁定給了太子,可姐姐連太子的麵都沒有見過,兩人甚至沒有聘書做保,全是皇帝和父親口頭上的“交易”。
“叩叩叩。”
蘭兒推門進來,手裏捧著幾件疊好的妝花緞夾棉襖裙,“小姐,這是鎮國公夫人差人送來的,說是給小姐禦寒的棉衣。”
妝花緞極其名貴,很多是皇家的賜品,街麵上很難買到。
緞麵觸手絲滑,剪裁精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寧瑤隻摸了一下,收回手,冷淡道:“放櫃子裏吧。”
蘭兒不敢多勸,將衣裙放進黃花梨木隔屜中,“鎮國公夫人還說,叫小姐莫要置氣,她會處理好那個妓子的。”
寧瑤聽了心煩,擺擺手讓蘭兒退下,一個人坐在妝台前對鏡拆下鬟上珠花。
小小的石榴串曜石珠花,比起她妝奩裏的任何一樣首飾都微不足道,可偏偏是唐絮之送給她的第一份伴手禮,已經戴了整整七年。
寧瑤摩挲了一會兒,斂起委屈,走到那扇黃花梨木隔屜前,將珠花放了進去。
這裏麵都是鎮國公府送來的東西,她一樣也沒用過,或許可以一並退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