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4
將我押到戰俘集中營後,雪村沒有立即離去,反而單獨將我帶到了一間囚室,這幾乎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為他看上去的確有什麼話想要問我,礙於真一的關係不便發問。用單獨審訊我的理由搪塞過跟隨他的士兵後,他關上囚室的門,用火柴點燃了一盞油燈。
亮起的方寸燭光照亮雪村秀氣的麵龐,把他瞳仁照得通透幹淨,他戒備的望了望窗外,又看向我,似乎在思索該如何開口。
我沒有急著追問他,因為我知道這樣反而會將雪村推回真一的陣營裏,我隻能等,等他耐不住性子,賭,賭他對阿修羅有幾分上心。我攏住身上的大褂,慢條斯理的扣緊扣子,在旁邊的一把鐵椅上坐了下來,雪村倒顯得有幾分緊張起來,好像此刻要被審訊的不是我,而是他,這種顛倒的立場讓我覺得有點搞笑。透過火光與雪村對視的時候,我不禁覺得擁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的人根本不屬於這裏,他是個單純的、不敢違抗父命的、有些優柔寡斷的日本男孩,並不應該被扯進這樣一個汙濁殘酷的戰場與陰謀之中。但好在,他並不是一個執迷不悟的人。
“雪村…先生?”我試探性的打破了這種尷尬的沉默。
他如夢初醒似的“嗨”了一聲,拿著那盞油燈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我該如何稱呼您?”
“德薩羅華萊士。”
“好的,德薩羅先生。”雪村看了我一眼,又將目光投向油燈,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就是那條銀色尾巴的人魚。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又怎麼會變成了人類的模樣?我總覺得,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我們的確見過。在你……死去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必須用日本人最容易的解釋來引入正題。我語氣誠懇的反問,“雪村先生,你們日本人是相信宿命論與轉世的說法的對嗎?”
也許我的話聽上去讓人一時難以接受,但我就是有種直覺,我覺得雪村他能夠嚐試著理解,否則他就不會將我帶到這裏了。
“死去?”雪村重複了這個詞。果然,我見他並沒有露出什麼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側過頭來,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瞼,“是的,我們相信。我總是做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人魚,在大海之中孤獨的暢遊……除此以外,我的身邊還有另一條人魚,但是我一直看不清他的模樣。可就在我的父親派我單獨去…誘捕那些人魚的晚上,我見到了一條紫色尾巴的人魚,我知道,我夢裏的跟隨我的那個影子就是他。”他低低述說的聲音好像夢囈似的,眼睛映著閃爍的火光微微發亮,他的臉色泛紅,睫毛也在因某種起伏的情緒而如蝶翼似的顫動著。
我能看出雪村因這種近乎命中注定似的相遇而感到既困惑又心動,更何況人魚這種生物天生就具備引誘人的魅力。可一想到在原本的時空裏他們慘烈的結局,我的心就不由為之一沉。
“但我同時產生了一種不詳的感覺。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裏有熊熊烈火,很多的死人,遍地鮮血……就好像煉獄的情景。我記不清楚夢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它給我衝擊實在太真實了,我很害怕。”雪村說完這句話,便將目光投向了我的臉,篤定的抬起眼皮,輕聲問道:“當我剛才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可以解答我的夢。對嗎,德薩羅先生?”
我沉默了幾秒,梳理好我的思緒後低聲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完全相信我說的。你做的那些夢都是在另一個時空的你的未來,當然,你可以理解為你的前一世的命運。假如你不試圖做些什麼改變的話,你夢境中的可怕景象會再次重演,你會陷入你的噩夢,阿修羅和你都會非常悲慘。我親眼見到了你們的結局。”
“阿修羅?你竟然知道我給他取的名字?”雪村驚異的睜大了眼,但隨即他的神情凝重起來,我知道他已經完全相信了我的話。他站起來,在囚室裏忐忑不安的踱了幾步,手揉搓著和服的衣角,聲線微微顫抖:“那麼我該怎麼做才能阻止這一切發展成為我噩夢裏的那樣?”
“反抗你的父親,放走那些被抓的人魚,跟阿修羅離開這裏。”我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說道。
雪村的神情霎時就變了,就好像我的話戳到了他最大的禁忌似的,忽然抽出了腰側的武士刀,寒光一閃,那刀刃就已經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冷暖光在他臉上交替的跳躍著,使他的神情顯得異常複雜:“德薩羅先生,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讓我反抗我的父親,背叛我的家族?”
“是的,雪村先生。”我冷靜的吐出幾個字,盯著他的眼睛,手緩緩的握住武士刀冰冷的刀身,“我可不相信什麼宿命論,我相信命運是可以由自己扭轉的,當你試著去走出那步棋,死局就有可能變成活局。我不知道家族使命對您有多重要,但是雪村先生,我必須告訴你,放走人魚不僅是為了你和阿修羅,這樣做同樣能挽救你的家族,即使他們現在無法理解。這是你的選擇,我無權幹涉,請你做決定吧。”
他簇起眉心,目光掃向我握住刀身的手,我立即識趣的放了開來(我可不想被弄掉幾根手指頭),刀被他利索的插回了刀鞘,他也如歸劍入鞘那般匆匆的走出了門外,哐當一下關上了鐵門,可就在這瞬間,一枚亮閃閃的金屬物體從合起的縫隙裏落在了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無心之失。
然而我知道,那隻是看起來。我走到門背後,蹲下來,拾起那枚鑰匙,不自覺的笑了起來。隔了一會兒之後,我又聽見了一串折返回來的腳步聲。我猜想那是雪村。他似乎停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門終於被敲響了:“假如你晚上聽見炮火聲,德薩羅先生,我和你在集中營附近的叢林裏見麵,用鳥叫聲告訴我你的方位。”
“明白。”我點了點頭。
雪村離開後,我在囚室裏找到一些審訊用的刑具,其中有幾個可以用來做防身的武器,挑了一個稱手的鐵錘後,我靠著門坐下,索性閉門養神,靜靜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鼻腔裏充斥著囚室裏冰冷的血腥氣,這種氣味仿佛連我的血液也能夠凝固,讓我擁有一副鐵石心腸。我知道我必須為殺人做好準備,而假如在去見雪村的路上遇到攔路虎,我一定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