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朱老師逃出了魯家,始終沒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麼。但她發誓不再去魯家,師範學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卻沒教她如何教"家長"。

朱老師的"拜訪",使豌豆花三天沒上課。她又被倒吊在鐵鉤上,用皮帶狠抽了一頓,抽得兩條大腿上全是血痕。當她再到學校裏來的時候,她以一副堅忍的、沉靜的、讓人看著都心痛的溫柔,對朱老師、校長、訓導主任等說:“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歡好喜歡到學校裏來念書,如果不能念書,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時候會做錯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來的!你們不要再去我家了,請老師……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師們麵麵相覷。私下調查,這孩子出生十分複雜,彷佛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戶籍上,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許氏",而楊騰和那許氏,在戶籍上竟無"婚姻關係"。

於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全校那麼多孩子,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查,何況外省籍的孩子,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學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盡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

豌豆花二年級的時候,玉蘭又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字叫魯秋虹。秋虹出世,玉蘭認為她的苦刑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她終於給魯森堯生了個孩子。誰知,魯森堯一知道是個女孩,就把玉蘭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算哪門子女人?你隻會生討債鬼呀!你的肚子是什麼做的?瓦片兒做的嗎?給人家王八蛋生兒子,給我生女兒,你是他媽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蘭什麼話都不敢說,隻心碎的回憶著,當初光美出世時,楊騰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好!我都會喜歡的!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愛的小母親!”

同樣是外省人,怎麼有這麼大的區別呢!玉蘭並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廣大的區域,也不太了解,人與人間的善惡之分,實在與省籍沒有什麼關係。

魯森堯罵了幾個月,又灌了幾個月的黃湯,倒忽然又喜歡起秋虹來了。畢竟四十歲以後才當父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愛起來又愛得過了火。孩子不能有哭聲,一哭,他就提著嗓門大罵:“玉蘭!你八成沒安好心!是不是你餓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兒!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難道隻有楊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魯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帶!你存心氣死我……”

說著說著,他就越來越氣。玉蘭心裏著急,偏偏秋虹生來愛哭,怎麼哄怎麼哭。魯森堯越是罵,孩子就越是哭。於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挨上幾個耳光,隻因為"秋虹哭了"。

於是,"秋虹哭了",變成家裏一件使每個人緊張的大事。

光宗進了小學,男孩子有了伴,懂得盡量留在外麵少回家,常常在同學家過夜。鄉裏大家都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苦,也都熱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陣子光宗挨的打還算最少。光美還小,不太能幫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個孩子中最苦命的。

學校上半天課。每天放學後,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燒飯、洗衣、抱妹妹……還要抽空做功課。她對書本的興趣如此濃厚,常常一麵煮飯一麵看書,不止看課內的書,她還瘋狂的愛上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麵洗著衣服一麵幻想,幻想她是仙蒂瑞娜,幻想有番瓜車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車和玻璃鞋從沒出現過。而"秋虹"帶來的災難變得無窮無盡。有天,豌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魯森堯忽然發現秋虹肩膀上有塊銅幣般大小的瘀紫,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開弓的給了豌豆花十幾個耳光,大吼大叫著說:“你欺侮她!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賤種!你把她掐傷了!玉蘭!玉蘭!你這狗娘養的!把孩子交給這個小賤人,你看她擰傷了秋虹……”

“我沒有,我沒有!"豌豆花辯解著,挨打已成家常便飯,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還耍賴!"魯森堯抓起櫃台上一把鐵鏟,就對豌豆花當頭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暈過去了,左額的頭發根裏裂開一道兩-長的傷口,流了好多血。烏日鄉一共隻有兩條街,沒有外科醫生。玉蘭以為她會死掉了,因為她有好幾天都蒼白得像紙,嘔吐,不能吃東西,一下床就東歪西倒。玉蘭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禱,哭著,低低呼喚著:“豌豆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來呀!你一定要好起來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當頑強的,她終於痊愈了。發根裏,留下一道疤痕,還好,因為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遮住了那傷疤,總算沒有破相。隻是,後來,豌豆花始終有偏頭痛的毛病。

這次豌豆花幾乎被打死,總算引起了學校和鄰居的公憤,大家一狀告到裏長那兒,裏長又會合了鄰長,對魯森堯勸解了一大堆話,剛好那天魯森堯沒喝醉,心情也正不壞,他就聳聳肩膀,攤攤手說了句:“算我欠了他們楊家的債吧!以後隻要她不犯錯,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後,他確實比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還是發現秋虹肩上那塊引起風暴的“瘀血”,隻是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運並沒有轉好。因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