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希望留下的理由僅是為了奪嫡,斯先生或許要對這位公主大感失望。
但見他眉目舒展,笑臉微露:“若你自始至終想要的,隻是一個日日費心三餐住行的閨閣婦人,你這番憂愁倒還有些道理。可你明知她是一個眼界開闊不驕矜,胸懷家國不失血性的女子,還仍要選擇傾心於她。足見你是自尋煩惱,怨不得旁人。”
“先生說得好輕鬆,換做他人,隻怕要疑心英盈忽然動搖主意乃先生所為。”
“何必假說他人,殿下想讓我認,我認下便是。我可是很樂意冒領這樣一份功勞。”
“先生可真會添亂。”
盛子蕭慘白一笑。人又顫顫巍巍的坐了回來,隻是額上細汗不斷,緊接著,幾個寒顫打得似乎膝蓋敷的不是治病救人的良藥,乃是取人性命的毒藥。
斯先生倦意頓褪,雙目謹慎的走到盛子蕭麵前,搭脈探額忙活一番後,臉上險情方有好轉。
“今日雖不陰冷,但濕氣重了些,身體無恙的人都會感到些許不適,何況你這藥壇子。”說罷,斯先生扶起盛子蕭:“待我沏一壺熱熱的薑茶,你少少喝一杯,能減輕一點你身上的痛苦。走吧,我們回屋去。”
盛子蕭抬袖拭了拭額前冷汗,邊走邊心有餘悸:“病久了,都不敢想象康複以後的樣子。”
“是呀,”斯先生幽幽道:“你病成這副樣子都過得忐忑不安,一個健康的你,不知多少人會如臨大敵一般的來對付你,是不敢想象。”
“我又不奪權,對付我做什麼?”
“與其等對方殺上門來被動抵抗,不如早做籌謀,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先生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死灰複燃得太快了些嗎?”盛子蕭頗有無奈:“現成的鴻臚寺不談,非得老調重彈!”
“殿下莫要取笑。死灰複燃不是因為我主意不定,而是因為我知道,若皇帝賢德,官員廉正,朝廷清明,你或是如你一樣胸有抱負,不肯與人同流合汙的有誌之士就不會受排擠、受迫害。一個國家,一旦人才流失,讓那些恃才失德之徒把持,失去了為正義呐喊的聲音,這個國家離死便不遠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以退為守換來的海闊天空,真的能讓殿下心安理得、置身之外嗎?”
這段話,全無私情,句句皆是大義,莫說盛子蕭貴為皇室子弟,即便是街角見識孤陋,胸口尚有一絲熱血的賣藝浪人聽了,也做不到不為所動。
斯先生餘光淡然的掃過,果見體弱身病的年青人眸中情感豐富,交織猛烈,一陣咳嗽咳得更是身體淩亂,看得剛剛還意誌堅定,滿身憤慨的忠勇之士立刻軟下心腸:“殿下,是我妄言。”
盛子蕭咳得難以平複,任斯先生攙扶著,虛弱的邁過門檻,步入裏屋。
裏屋不似從前寬敞,中間豎著一扇六頁型折疊屏風,將屋子間隔出兩個空間。一個是小四靜臥的左間,一個是供斯先生臨時休息的右間。
間隔讓屋內場地十分有限,且右間明顯小於左間,難以容下一張規格正常的高踏床,所以此處僅放著一把鋪了厚墊子的躺椅,旁邊立著一個暗色小茶幾。
斯先生調好躺椅靠背的弧度,扶盛子蕭躺下:“你先靠靠,我去廚房煮薑茶。”
盛子蕭斜身側躺,單手緊捂嘴鼻,雖仍有些淺淺的咳嗽聲從指縫中流出,但稍漸平息穩定的氣息起伏聲還是令斯先生感到了一絲欣慰。
煮好茶回到屋內時,盛子蕭正閉目養神。聽到響動,他微微抬起頭,斜靠在椅背上的大半個身子似乎養足了氣力般,坐直起來:“老遠就聞到了薑香,先生什麼時候得空,也教教我吧。”
“殿下怎麼突然想到要跟我學這門手藝?”
二人都不再重提那些隻會令人情緒激動的話,開始享受這難得的清閑。
盛子蕭靜靜望著壺嘴那股細如涓流的深黃色液體,豎起鼻子聞了又聞。
斯先生放下茶壺,將少的那杯端給他。
就見淺白色的寬口茶杯,被一隻骨相修長的手接過,很快,另一隻相差無異的手貼上杯壁,視若珍寶般將杯子捧入手心。垂下的臉正對著杯口上方,比起喝茶暖身,這位體弱的病人更享受麵部被熱氣蒸騰的感覺。
“隨口一說,先生聽聽即可,不必當真。”放下杯子,那張被茶蒸過的臉色似初陽微露後的大地,煥發著一層薄薄的溫暖:“但先生熱忱愛國,憂心百姓的情義,我卻不能聽聽即可。”
斯先生沒料到這麼快就要繼續,放下杯子,轉身出門尋了把椅子回來,坐在一側,道:“想說什麼盡管說。”
“先生說得不錯,國之不存,焉還有家?”盛子蕭動了動唇,無力之感脫口而出,根根分明的睫毛似有千斤重,連就近而坐的人都難以看清他眸中神色:“論正直,我不及英盈,論血性,我不及先生,實在慚愧。”一聲歎息,這位被寄予厚望的皇子終於不再一味拒絕:“眼下朝堂風氣雖不盡如人意,好在父皇身體康健,又深諳平衡之術,將我那三位王兄培養得勢均力敵,誰也不比誰多一分勝算,誰也不比誰少一分優勢。如此情形下,如果沒辦法做到一石三鳥,取得獨勝,便會落得一個萬劫不複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