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六)(3 / 3)

經貿部的權就在下線上,因為他總會給每個人一個有上下限的價格,隻要不突破上限就有經貿部的個人說了算,而且因為這是一項隻有利潤而沒有風險的經營,收購戶自是蜂擁雲集,用誰還不一樣?

噢,對了,忘了說工資。工資有兩部分:一部分是每人每月二百元,別以為少,這已經遠遠高出了當時的鄉幹部工資;另一部分就是我說過的信封,這是按業務發放的,有時按季度,有時半年,有時一年,時間不固定。

我來到的時候,恰因為一筆近千萬的草莓生意砸了鍋,不僅信封沒有了,連工資也有半年的時間沒發了,他的這些所謂的弟兄必定是有了怨言,這也是我能夠盡快了解到真相的原因之一。

所說的“砸了鍋”,實際上就是因為草莓黴爛的問題,據說因為信息不準存放時間過長的原因。

出了問題自要追究原因,大家都知道原因在老板身上,但老板不可能追究自己,隻好把恒溫庫庫長免掉了事。

3

因為這事,老板的威信肯定在下降,這也是大家發展下線越軌的根本原因,之前是沒人敢如此做的。

據說,飯店方麵也甚不景氣,原因是太多的必須自己掏腰包的吃喝招待,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之前也這樣,但這次之所以會不同,我認為關鍵還是公司內部的連鎖反應,因為各部門都是獨立核算的,一方麵出了問題就與飯店結不了帳。

不過,大家對他還是有信心的,盡管他此時除了喝酒似乎已找不出有效的解決辦法,但大家還是相信這不過是暫時的,他總會有辦法,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無疑是一個充滿神話的人,大家沒有一個人肯離去就是有力地證明,我認為,當然不能排除感情的因素,但信心對人來說畢竟是至關重要的。

我向他彙報了自己所了解的一切並建議他電腦上網,當然也有信心的問題,更重要的卻是覺得既來到了公司就要對他負責,還有,他管理方式的原因,我想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

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采納了我的建議並立即實施,卻把我出賣了,原因是他把我的話原原本本地在會上講了,我猜測,或許因為急中生亂的原因為了表揚我而說漏了嘴,我寧願這樣相信,但現實卻讓我突然憶及了人人自危的話,難免會驚了一身的冷汗,因為我明顯感到了大家不信任的甚至於敵視的目光,似乎大家對這種懶散的生活已經習慣得容不得有半點兒更改,倒並非大家對他已完全喪失了信心,雖然我利用上網獲得的信息高價賣掉了公司庫存的小麥而讓大家的工資有了著落,但大家顯已心存芥蒂,因為沒人再肯找我喝酒,沒人再跟我談公司的事兒,連他接受了我的建議實行的分組製大家都是勉強接收我的,我能感覺到。

所以,做人必須要慎重,若是給人留下了壞印象,改變起來就難了。

為了工作,我沒有找大家的麻煩,尤其是他這種管理機製之下,找大家的麻煩實際上就是找自己的麻煩。

我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艱難,如同穿著窄窄的鞋,時時刻刻都會讓自己的腳感到難受。

我不想讓自己就此沉淪,所以不得不破了自己決不培養下線的誓。

那是一次蒜苔收購,我收了下線的錢。我不是組長,我知道,肯定是我們一個組的幾位攛掇下線來找我的,所以雖是件於心有愧的事兒,我還是堅決地收下了,我知道他們的心思,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兒,他們要的就是這個後果,因為無人是與錢有怨的,也包括我。

——錯兒是必須大家都犯的,否則就會擔心有人告密,即使沒有,也必須如此。

果然,他們漸漸地才又肯跟我交往起來,隻不過多了些如同我最初就感受到的他們之間的戒備,或許人就是這樣如此地相互戒備著。

當然,我為此付出了因虧心而惴惴不安的代價——我們組的虧空率居然高達百分之十五,雖說我們的虧空仍是各個組中最低的,而且據說過去虧空都是在百分之二十以上——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或者可以說,於心有愧是對人最糟糕的折磨——惴惴不安,膽戰心驚。做人又何苦呢?

我認定他是一個心機頗深的人,他肯定知道其中的關竅,因為這樣的體製,或許他在默許著這個延續著的錯誤,就如同一些領導一樣,別以為他對錯誤根本不了解,其實是他在容忍著這個錯誤,隻不過這個錯對他來說還很小,尚沒有突破他所能容忍的度,凡事都有個度,若是破了這個度,後果肯定會不一樣了。所以,盡管他看起來還算滿意,我仍惴惴不安,畢竟是件虧心的事兒。

之後發生的事更讓我無法猜測了——就在這個時候,他非要與我結拜。

結拜是個人的事兒,原應是雙方都樂意的實心實意的,他卻不這樣,隻要他看準了非要結拜,在別人看來是絕對的榮譽,而他卻認作是信任。

儀式很簡單,而且學的完全是桃園三結義的法兒,在他虔誠地如同唱戲一樣說著“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話時,我在用眼悄悄地瞄他,嘴裏雖同樣虔誠地跟著念,心思卻全不在上麵。

我感覺這似是強迫,而且有違他的本意,但沒辦法,我在想,他定知道了我受賄的事兒,他是個無所不能的人。

下麵的安排或許就是一個明證,他沒有按他曾經說過的讓我接任經貿部,而是調我去了他身邊。經貿部仍由原來的那位負責,這是一個最有油水兒的部,下麵尚且如此,更何況主管的部長呢。所以,盡管他總是說要栽培我,但我卻總是認為他在戒備我,因為他實在太深了,深不可測。

還是少說碎話,單說之後的我幾乎成了酒陪,因為他終日都在酒桌上,盡管我一向自負酒量,但還是感到了累,而他卻不,一斤酒下肚,隻要在車上一迷糊就又清醒神氣起來,而且照樣能夠作戰。

“作戰”是他的話,他稱喝酒為作戰,說自己有個鐵胃,天生的。

但我覺得他有些言過其實,他經常說些言過其實的話,而且也喜歡別人言過其實的誇獎,就如同得了獎一樣地高興。

之所以這樣說,我有他經常捂著胃難受的事實為證,按說他的財富足以讓他過幾輩子,包括他的家人,其實,他沒有家人,據說他生理上有問題,結果幾次婚都離了,沒有留下一男半女,而且顯然地他從不去娛樂場所,盡管他說這叫做修身,這修身是他自戲文學來的,這是一個謎,我無法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分明在硬撐著,或許他隻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最是鼓舞人,所以,我不得不佩服他——三教九流,他竟會有如此多的朋友,甚至包括政府以及政府部門的頭頭腦腦,盡管他年齡不大,但大家都願意他自己也喜歡別人稱他“老大”這個帶有黑社會色彩的詞兒。

他一身豪氣,逢到場麵他總是模仿著電影裏指揮作戰的將軍那樣把手一揮,先是介紹我,說我是他的總經理助理,盡管他並沒有公開宣布,而且嚴格地按公司製來說是不嚴格的,其實,整個公司都是不嚴格的——然後,才介紹別人。

我不知他的這種做法是否正確,隻有感歎自己的知識遠遠不足,真的,有時候的知識不能光看學曆。

我的感觸越來越深,卻總是沒有時間去探究,真的沒有時間,因為他有辦不完的事兒,他擅長連軸轉,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借口,說借口也行,因為極偶爾地碰有他不連軸轉的時候,自己也沒有興趣去探究,卻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人總不能凡事都去探究的,該聽之任之的,就聽之任之吧。

——最後,他會說,衝啊,占領高地。

他的口齒有些不清,或許看多了他唯獨喜好的戰爭片,他不自覺地就會流露出類似的詞兒。

他又是認真的,許多事都是在酒前談完的,其實,我也弄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談成的,反正,他酒桌上從不談事,酒後無一例外地會興奮地喊著:碉堡又攻克了。這碉堡又是什麼呢?訂單?還是人?自是無法說清了。

他是一個謎,或者稱之為奇跡更為妥當。

我感覺我們必須從他身上汲取點兒什麼,或許是“人是諸多要素的組合體,這些要素都緊密相連,若是一處發生了錯誤就會產生連鎖”?帶著疑問,還是必須要說他。

這是一個鐵人,鐵人也是人,是人就會生病。

那一天,他住院了,這是多少年不曾有過的事兒,他說這是自己命賤修來的福,這次卻不同了,他甚悲觀,在我送他去醫院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強烈地預感,或許命運中雖不及我剛才所說的疑問,但冥冥之中肯定存在著某種關聯。所以說,有些人命中注定是不能生病的,象他,生病就是一個重大事件,許多人當然全是他的朋友都這樣認為,因為去醫院探望是必須的,其規模之宏大不會亞於地方上的任何一位首長。

他苦笑著說,原以為病了就能清閑些,連生病也是不得清閑的,這就是賤命。

看得出來,他沒有象往常那樣因此而感到幸福,仍是悲觀,盡管悲觀很少發生到他身上,或許這隻是他留給別人的印象。

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我認為,而且兆頭很快就應驗了——檢察機關找上門來了,因為稅務局長的事兒,老小子肯定扛不住已經交代了。

送他十萬塊錢是我經手的事兒,但我沒有承認,雖然有些虧心——對於虧心的事兒,我的認識明顯發生了變化,或許因為過多的原因,我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曾經有人說,這就是人的進步,但我寧願不要這樣的進步。不是做假,我的態度甚堅決。

原以為檢察機關不過是例行公事就此算完了,他卻說,沒這麼簡單,有人在整咱。

他甚清醒,卻搞不清到底是誰,他待到醫院裏苦思冥想了幾天也沒有搞清,他認為,隻要能夠認清目標,他就沒有攻克不了的碉堡,正是“明箭易躲,暗箭難防”啊。他很無奈,無奈是人生最愴然的事之一,他說,這世上真難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人得罪了,即使你小心翼翼。

這竟是他第一次跟我流露如此悲觀的話,他的話很快應驗了,他被檢察機關從醫院帶走了。

這是一個中午,他很鎮靜,臨別時悄悄告訴我,別怕,相信我,打那幾個電話。

我是信他的,但這幾個電話到底該不該打呢?我遲疑著,還是按他所說打了,但對方拒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此謹慎又如何成事呢?我開始動搖。

然而,未及我動搖,他果然出來了,隻是補繳了兩千多萬的稅款,公司從此陷入了絕境。

陷入絕境不僅是錢的問題,還有樹倒猢猻散的原因,他的結拜全算了。

我已看不到公司起死回生的希望,因為連我竟也撈取了一些資本,不過,我撈取的隻不過是略高於我工資的金錢。

他卻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頹廢,隻自言自語道,散了,散了也好。說著,他透著亮的目光又轉向了我說,這才是我的好兄弟,遠勝過上億元的資產。他在說我,顯然是在鼓勵我,又怕我不信似地說道,真的,別不信,這可是我全部經曆的總結啊。雖竭力抑製,卻已明顯在感歎。

我無語,他也靜了下來,望著天,死灰一樣的眼和臉,許久,仿佛天外飄過來的聲音:你願意跟我一起東山再起嗎?我仍無語。

他追問,不信我嗎?人品,還有能力。

我還是無語,隻覺這話太過突然。

說到這裏,農村小老頭停了下來,顯然他想給兄弟們留下疑問。

果然,他隻頓了頓就問道,兄弟們猜猜看,我會如何選擇呢?見兄弟們隻搖頭不語,他才又說道,確如他所說,隻要邁出了第一步,就如離弦的箭,若不是半路夭折,就別無選擇。

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從他那裏,我獲得了金錢,當然更重要的還有課堂上無法掌握的東西,這東西或許比金錢更重要,盡管這隻是一種精神,而非品質。不過,其時我父親已經仙去了,我寧願他沒有仙去。我無數次地產生過回故鄉的念頭,或許為了衣錦還鄉,或許……

他沒有說完另一個完整的或許,聲音已變成了感歎,卻莫名其妙:別無選擇啊,細辨起來,我還是希望做支書,不是因為它便是正經的行當,終究還是它滋味多一些,人活著,理當活一點兒滋味的。

到底怎樣呢?見他欲結束,兄弟們都盯著他,分明在催,他卻拋下了一句“別無選擇啊”的感歎結束了自己的講述。

最後,他居然留下了懸念,兄弟們難免有些不甘,但終究隻是假如,兄弟們還是原諒了他。

這時,他卻突然加了一句:別以為這是假如,其實是我的一位同學的未完的經曆,據說,他的這位老板後來通過關係與農科院的教授又拉上了關係,專搞農產品深加工,居然真的東山再起了。

太畫蛇添足了,大家都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