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鄰村有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是個地主老太婆。去世已久。
1942年初冬的一個傍晚,城關鎮傳出了密集的槍炮聲。一直到了後半夜,槍炮聲才漸漸平息了下來。
那裏有日偽在附近十裏八鄉最大的一個據點。
老太太完全沒有了睡意,自從她的兩個兒子先後參加了抗日隊伍後,聽到槍炮聲就有些心神不寧。
村裏傳來狗吠聲,接著,“篤篤篤”,窗戶上傳來敲擊聲。
“是杜大娘嗎?我們是李伯友同誌的戰友小劉,十幾個人,可以進來休息一下嗎?”一個熟悉的渾厚低沉的聲音透過窗戶紙傳了進來。
老太太摸索著點上煤油燈,開了大門,讓十幾個人進了屋子,叫起家裏的長工老王,生火做飯,十幾個人草草吃些東西,就東倒西歪地在地上睡著了。客廳木地板不泛涼,就沒有必要鋪些稻草了。
天還沒有大亮,村口先是傳來連續的狗吠聲。接著有人猛敲厚重的木頭大門:“開門!開門!”
“不好,劉營長,可能是日本鬼子追上來了。”
的確,昨夜的戰鬥,雖然摧毀了日偽的城關鎮據點,但是,十幾裏外的援軍肯定會在天亮後進行報複。
老太太拉開門閂,立刻有皇協軍衝了進來,然後進來的是穿鬼子製服的十幾個日本兵。
“報告!沒有發現可疑的八路。但是,有十幾個人吃飯後的現場。”一個偽軍過來報告。
“這是怎麼回事兒?”日本軍官逼問老太太。
“昨天是老頭子三周年忌日,來了十幾個親戚,吃完飯走了以後,我也懶得拾掇,就放在了那裏。”老太太臉上從容淡定,卻也露出沉重的悲傷。
那個日本軍官看了看忙著拾掇碗筷的長工,擺出了一個撤退的手勢。
老太太是這一帶出名的善人和地主。她的丈夫作為保長,既要給國民政府交國稅,又要應付皇協軍日本人的搜刮,左右難以逢源,最後竟然被一次路過的號稱抗日的土匪隊伍的首領開槍打死了——他實在沒有再多的糧食交給他們。
即便如此,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村裏有揭不開鍋的窮苦人,往往會在淩晨發現院子裏有一袋子小米,或者一包幹糧。大家心照不宣。
這座大院日漸空曠起來。老人的兩個兒子都參加了抗日隊伍。後來一個在東北工作,一個去了台灣。陪伴她的隻有那個老實巴交像是啞巴一樣的長工。解放後,他們的土地也分給了各家農戶,房子成了村裏的小學,東廂房南頭住著長工,照看著小腳老太太,他們按時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
文革伊始,外來的紅衛兵闖進了學校,把老太太戴上了地主反革命的紙帽子。雖然村裏人很多出來為老太太鳴不平,說她是善人,並且曾經救過十幾個八路軍戰士,可是,在紅色浪潮中,這些辯解顯得蒼白無力。再說,救過十幾個八路軍,誰證明?怎麼救的呢?老人經不起折磨和輪番批鬥,終於在一個冬天的夜裏,吞砒霜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