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風雪催逼,他對著故國的方向,在莽山的山崖上跪了一夜。第二日負雪翻山,去了閩寧寺剃度。
九年過去了,道嶽已經能麵色無恙地回想過去。如今聽聞涼國公主的荒謬願望,隻是越發覺著,涼國江姓皇室,大抵便是深入血脈裏的邪穢了。
“還有沒說完的呢。”聽出他語意所指,江小蠻半撐了身子,幾乎同那蒲團隻剩了一掌的距離,“我、我那族妹,法師,其實我那族妹,她直言傾慕於你!”
馬車正穿行過一座寬闊虹橋,熙攘的人聲水聲和著日陽依稀傳了進來。
車內卻安靜無言,空氣都似凝結了一瞬。
雖然還未亡國前,道嶽是朅末王後獨子,才貌品性皆是翹楚,可那會兒他年齒還小,男女之事上,實在是一竅不通的。
人生於世廿二載,這是他第一回,聽聞有女子戀慕自己。
從未經過的事,便是高僧大德,也難免會於刹那之際,心搖思量。
尤其不知為何,分明傳信的玉真郡王是個少年郎,可道嶽對著他那雙兔子般的杏眸,心口沒來由地一撞。
口誦佛號,他不以為意地撥了撥念珠,闔目淡然:“何敢辱沒皇室聲譽,郡王慎言。”
隔了小窗的素色紗帳,斑駁柔和的光線就這麼潑灑在他的眉峰眼尾,一點點雕纂出那起伏峻絕的輪廓。
“沒有沒有,她是認真的!”江小蠻擺著手索性在車內站了起來,她更加直白地著急補充,“族妹在杜縣有封地千頃,雖不是最富的鄉縣,造寺建塔綽綽有餘了。”
馬車駛過城門,路麵開始變得顛簸起來。
見道嶽依舊闔目,江小蠻穩住身子,繼續著自己的遊說。話說開了,便越發不再保留什麼了。
“她也同尋常的貴女不一樣。”她斟酌了下,認真沉思著喃喃道,“相貌雖比不上法師你……可她脾氣頗好,人也算有趣,還會自個兒做點心吃呢。”
簾外趕車的那個胡人耳力頗好,已是聽得在腹內暗笑,揚了鞭子將馬兒趕得飛快。
車內的江小蠻說完了,可麵前蒲團上的人始終都再沒睜開過眼。
一陣猛烈的顛簸,晃得她差點站不穩身子,僧人卻還是不動如山。江小蠻忽然難過極了,可當她看到軟墊上的鷲鳥掀了下眼皮,顯得溫馴困倦,突然便綿綿密密地生出了些熾熱的念頭——她想要的,從來都是拚盡全力。
這麼想著,卻是越發放軟了聲音。
“法師,你若是貪戀……哦不不,堅守佛法,那也無妨。成婚後,過上幾年,她也能陪你參悟修行……”
“你過來。”低沉溫潤的嗓音終於打斷了她淩亂的絮言,道嶽麵色平靜,恍若未聞,“車馬不穩,過來坐好。”
“法師,你們小乘部眾,戒律靈活,也有許多居士在家徹悟的吧。”
額角清涼,道嶽伸手將一塊傷藥敷在了她頭上。
他僧袍寬大垂落,這個姿勢,讓江小蠻有種被環圍著的錯覺。
心若擂鼓得接了手去按著,可下一瞬,僧人的話,卻叫她氣息驟散。
“郡王佑妹心切,然江河枯竭,山川倒轉,貧僧宏願不改。”
不是難改,可能,或許……這話如擎天石柱,說得分毫也動搖不得,是斬釘截鐵地表態拒絕了。
那雙深邃如海的眸子,像是映刻著蒼山翠木,這一刻,卻是堅定篤定得幾乎沒有人氣。
江小蠻眉尖彎起,定定地深看他兩眼。
“停車!”她忽然無所謂地將傷藥朝小幾上一拋,起身掀簾,頭也不回地留了句,“城內還有些事,我便不同法師入山了。”
車外,阿合奇意味深長地勾唇看著小道士遠去的身影,屈膝坐回趕車的位置,一張玩世不恭的臉上,出口卻是肅然:
“《武備圖》是複國的命脈,此人或許是唯一的路徑。浮提耶沙·帕勒塔洪,嗬,道嶽法師,你是真的被佛法蒙了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