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說道:“各人有各人的賬,這也用不著代什麼人受過。但為人臣,揆之天理,應該有這點子良心不安。”他幹咳一聲,臉色已漸緩和,微笑著問施世綸:“聽說四阿哥在桐城召集全省鹽商,會議聚金修複決潰河道,你知道這事不知道?”“回萬歲話,”施世綸忙欠身答道,“臣是五月十九離開安徽。到京聽見風傳,說四爺十三爺召集鹽商,要強行募捐。其實——”他沒有說完,康熙便擺手製止了,說道:“朕已下旨,叫他們回來。十月朕要去熱河狩獵,會見蒙古王公。所有皇子都要從駕。朕離京前,官員虧空要一體還清,調你來這裏,也就為辦這差使。你到戶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務,四阿哥他們也就該回來了。”
“皇上,”張廷玉在旁問道,“您這次離京,還是太子爺在京坐纛兒吧?”
康熙沒有理會張廷玉的問話,盯著施世綸道:“知道為什麼調你來?你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火耗銀子隻取四錢,這是好的。但和死了的於成龍患一樣的毛病:敢抗上,窮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窮人;秀才和財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這個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這秉性,叫你來理財。人手不足,回頭叫老四老十三調幾個,今年進士中也可選幾個留部辦差。”施世綸聽罷旨意,忙起身伏地叩頭道:“萬歲身居九重,洞鑒萬裏,說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過能改。臣秉性嚴剛迂闊,不宜做京官,不拘哪一省,請萬歲仍調臣出去,或按察使,或道府,臣保三年之內,全境夜不閉戶。戶部差事任難事艱,臣才力綿薄,恐難應付,有傷皇上知人之明。”“唔?”康熙拍了拍折子,“怕不是的吧!朕知道,辦這差使要得罪人。但事君惟忠,後路的事該由朕替你想。朕於臣工,包容的多了,你還怕落個沒下場?”
施世綸咽了一口唾沫,他其實最怕的就是這主子的“包容”。寬仁大度,原是極好的事,但過了頭便成了“放縱”,其弊更不勝言。自四十二年清除索額圖這群“***”,天下久已無事,康熙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寬縱,一味簡政施恩,弄得文恬武嬉吏治敗壞,種種貪風愈刮愈熾,都從這“包容”二字上生出來。但這又是康熙一直引為自喜的“盛德”,施世綸如何敢輕易褒貶?囁嚅半晌,竟乍著膽子說道:“臣……不是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齋中幾個大臣不禁麵麵相覷,心裏都知道他想說什麼,一時把心提得老高。
“太大……”康熙微微一愣,轉臉笑道:“三位輔政,你們有誰收了賄賂,或借了庫銀?”佟國維就挨著康熙下首坐,忙賠笑道:“奴才自己有十幾處莊子,俸祿之外皇上又不時恩賞,怎麼敢背君妄為?連張馬二位,奴才也敢保的!”康熙因笑道:“朕修這兩處行宮園林,自有正項支用,朕也沒有挪用庫銀。你這‘太大’二字據何而雲?”施世綸低頭沉思良久,說道:“臣進京已有數日,戶部裏也有幾位同年,談起來相與歎惜。如今朝中有口號:‘不欠庫銀非好漢’,萬歲可知道麼?就是上書房幾位宰輔,從前也都借過,四爺十三爺進了戶部才歸還的,聽說阿哥爺們,阿哥爺們……”他看了一眼臉色愈來愈難看的康熙,突然打了個寒顫,說話也結巴了。“大約還有太子?”康熙已經洞若觀火,明白了施世綸所謂“太大”的涵義,伸手彈了彈袍角,“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廷玉、馬齊、佟國維早已坐不住了,通紅著臉站起身來,佟國維聲音低得幾乎隻有自己聽得見:“請主子治奴才欺妄之罪,奴才們確曾借過銀子,已是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