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微一俯身,說道:“我這裏有一份揭帖,寫得極陰損,是刑部接過來,我叫扣住了不往裏頭遞的。”說著從案頭書下撿出一張黃紙遞給胤禛。胤禛接過看時,上頭寫著:
告狀人鹽商柳下蹠,為勢吞血產事:極惡伯夷叔齊兄弟二人,倚父祖二兄聲勢,發掘許由墳塚,又通連皖省嬖臣柳祺陳研康,縱惡奴年某敲詐民財,竭澤而漁,窮凶極惡,逼獻首陽山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侯虎見詎。泣思武王至尊,尚容叩馬而諫,區區螻蟻,遭逢堯舜之世,豈無仗馬之鳴?激切上告!
胤禛看了隻是一笑,遞給胤祥,說道:“文筆不壞,不知是多少銀子買的——你看看。”因又問道:“還有什麼話?”
“別的沒什麼。”胤禩沉吟道,“再如方才的事,四哥做的不差,隻我覺得稍過了點。到底大家好意,興興頭頭來接風,太難堪了些。”胤祥暗地偷笑,裝個悶葫蘆,心裏道:“後來的難堪你還沒見哩!”
胤禛拈了兩顆鬆子仁兒在手中搓著,半晌才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呐!又想馬兒好,又想馬兒不吃草,天下哪有如此美事?”他略一頓,轉了話題,“皇阿瑪身子骨如何?”
“還算結實。”胤禩舒了一口氣,說道,“今年一夏,他老人家沒離開暢春園。但精神看去有時濟不來了,愛忘事兒。漕運總督吏部薦的豐升運,他已經照允,召見吏部的人又說:‘怎麼新河督封誌仁還不進京引見?’弄得吏部的人幹瞪眼不敢回話,還是張廷玉提醒說是大阿哥的門人豐升運,才想起來。”說罷抿嘴兒一笑。胤祥敞著懷扇風兒,端茶一口接一口解渴,笑道:“豐升運這條老狗,到底鑽營出來了!四哥沒見過這人,大下巴,鏟子似的這麼翹著——”他翹起下巴,一翕一翕地好像嚼什麼東西,“就這德性!”逗得胤禛胤禩都是一笑。
胤禩因道:“叫你們回來,還是為清理積欠。施世綸已經上任,這人風骨硬挺,皇上也看得重。如今該還的賬已經還上,咱們兄弟裏頭隻有老十,一時沒有還清,外任裏頭還有一二十個,像曹寅、穆子煦一幹子,有的是還不起,有的是跟著皇上幾次出兵放馬的將軍。這些功勞情分擺著,很難下手。上次見老施,急的了不得,等著你們二位回來呢!”說著,他立起身來,邁著方步踱著,言下似乎不勝感慨,“老十是個二五眼性子,其實還好說。曹寅、穆子煦他們都是萬歲爺的老侍衛,打從康熙元年至今,生生死死風風雨雨都和皇上一塊滾過來。明麵上是他們借的庫銀,其實都是主子花了的,幾百萬銀子,砸鍋賣鐵敲骨熬油也還不起啊!”
“我看不要緊。”胤禛揣摸著胤禩的用意,像是為這些人說情,呷了一口茶說道:“還不起賬的我們心裏有數,皇上也知道。逼急了,皇上自有章程保他們。至於老十,素日最聽八弟的話,你勸勸他,不要為幾個錢傷了體麵,我雖窮,也可幫他幾個。前人撒土,迷後人眼,我不能不顧公義,也不能不顧私情。”胤禩沒想到剛剛試探著求情便被堵得嚴嚴實實,不禁一怔,隨即啞然失笑:“四哥你這心田,叫人不能不服。老九老十還有老十四不過管著皇莊,和我過從密些。其實他們是敬你,又有點畏你。連我見了你,就有一肚子笑話兒,也都憋回去了。”
胤祥卻似乎沒有聽出兩個哥哥鬥心思,用手指彈著杯子笑道:“一見麵就談公務,也不累得慌!八哥,我可是有求於你囉!”
“什麼事?”胤禩轉臉笑道。
“我臭揍了九哥一個奴才,要請八哥在九哥跟前斡旋幾句。”胤祥收起了笑容,“聽說那幾個戲子是九哥叫奴才們給你買的,我瞧著不錯,八哥是個大方人,送了我如何?”
胤禩一聽便知是任伯安稟過的那檔子事,故意怔了好一會,說道:“你說的都是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府裏沒有奴才出去,也沒有買戲子呀!”又轉臉對胤禛道:“我最不愛看戲。四哥你知道的,前年老十弄了幾個人硬要送過來,我倒是收下了。一問,都是好人家的女兒,千裏迢迢賣到北京。可憐見的,我一下子都打發她們回去了——敢怕有人冒我的名在外頭做這事?倒要查一查!”胤禛這才把江夏鎮胤祥大打出手的事說了,又道:“我本來不想管。聽他們鬼哭狼嚎實在不成體統,是我叫十三弟去管教這個奴才的。”
“好一出英雄救美人,何其妙哉!”胤禩哈哈大笑,“不過,人,確實不是我的。既然這事十三弟關心,又連著我的名聲,我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時間打得富餘一點,容我去辦,要是老九的人,十三弟盡可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胤禛一笑起身,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亥時了,我們得去驛館,話沒有說完的時候,留著日後談吧——明兒還得見皇上呢!”胤禩也不相留,直將他們送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