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這番密陳說得得意,正想著如何措辭把胤祉胤禛胤禩諸黨都包羅進去,一舉粉碎這群虎視眈眈盯著太子位置的弟弟們的夢想,聽見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們都進來,不禁一愣,傻嗬嗬怔在當地,眼看著張廷玉出去,眼看著胤祉、胤祺、胤祚、胤祜等人魚貫而入,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叫你們進來為了兩件事。”康熙含笑說道,“頭一件,昨夜出了無頭案。有人用通封書簡發加緊手諭,命熱河都統淩普帶著兩千騎兵進了禦苑。這件事須得弄清,是誰竟敢如此大膽?條子就在這裏,廷玉,拿給他們看,是不是太子的手跡,是就罷了,若不是,須辨出是誰的。”
“喳!”
張廷玉答應一聲,小心地取過幾上那張紙條,雙手遞給胤祉。這字條胤祉雖然已看了兩遍,還是接過來,裝作仔細辨認,心裏想著如何對答康熙出的這個題目。許久才轉交給胤祺,胤祺排行第五,生性最是忠厚樸訥,抖著手接過來,心頭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亂地看時,上麵隻寥寥幾行:
皇太子胤礽諭:皇上近侍鄂倫岱等奉旨移防奉天直隸等地,著熱河都統淩普率親兵護衛進駐山莊,聽候節製以資關防。此諭。
字跡十分潦草,與胤礽臨懷素帖格調十分相似。隻筆意之間顯著刻意描摩,幾處點畫略有修飾。胤祺暗自搖搖頭遞給胤祚,接著胤祐、胤禩、胤禟……挨次傳閱,卻都不言聲,連胤這一號大炮也隻是搓目揉鼻,一聲不吱。
“怎麼樣?”康熙口氣沉甸甸的,帶著巨大的威壓,說道,“朕夜宿戒得居,不為無因吧?說說看,從胤禔打頭起,每個人都說。”
胤禔還在想著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氣,此時心裏才亮堂起來:原來父親立即就采納了自己的條陳,要處置胤礽!因頭一個說道:“這張手諭兒子幾次端詳,雖有造作痕跡,從筆鋒腕力行走圓熟看,很像胤礽親手所書。有幾處不像,也許故意**,也許另有人作了迷惑視聽手腳,故意加了幾筆——”說到這裏,突然又多了個心眼,又道,“不過胤礽處置政務多年,手跡傳遍朝廷,極易為人揣摩偽造,所以兒臣不敢斷言。”
“大哥你錯了。”胤祉搖頭道,“從點劃勾撇處處詳檢,這張紙決非二哥所寫,乃另出他人之手!此人摹寫本領甚高。但卻隻學得二哥筆法筆意,沒有學來筆神筆性。二哥每字寫完,筆鋒都要藏墨暗挑,他這裏邊沒有一個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隻是形似,神氣中沒有二哥的飄逸筆致。”接著胤祺胤祚胤祐胤等人也都說不是胤礽親筆。康熙一邊聽一邊想著,躊躇著說道:“那——是誰寫的呢?”
胤禔認定已摸透康熙心思,一哂,斷然說道:“我看還是老二作的孽!”
“不是的!”胤驀地頂了回來,“萬歲不用犯嘀咕,誰想當太子,那必定是誰!”說罷紅著眼盯著胤禔,胤禔沒幹這事,倒覺得胤禩這話頗有道理,於是便看三阿哥胤祉,笑道:“老十說的有理。不過就是捏作偽字,也得有這個本事,你說呢老三?”
胤祉騰地紅了臉,論起寫字“本事”,公認他是第一,但此刻回敬胤禔,連康熙也不信,咽了口唾沫沒言聲。胤禔此刻也冷靜下來,這時候攀咬胤祉,不但康熙難以置信,說不定引起公憤,引火燒身,那就更不上算,一邊尋思,口中已轉了風:“這事情不單要從字跡上想,這上頭還有胤礽的隨身璽印,除了他親近的人,難以偽造。”這個話說得就顯得公道近情了。胤見胤禛胤祥都沒來,咬著牙一橫心道:“我看像……老十三!”
全殿的人都被這話說得打了個冷顫。其實,傳閱這張手諭時,人人都閃過“胤祥”這兩個字,隻事關重大,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往死裏得罪胤祥,也就連帶了胤禛,連胤祉平素也為這個遊冶神相處得好,誰敢輕易出口?胤立即響應:
“兒臣也是這麼想。”
“我瞧著也像……”
“除了他,誰敢?”
“他臨過太子字帖。”
“他天天進毓慶宮,拿一張空白印璽紙還不容易?”
所有清理虧空逼債時的怨氣,都從這似猶豫似肯定的話裏不鹹不淡地傾吐了出來。胤祉垂著頭,緊張地思索著,眼見連胤禩也說“不妨請下旨問問胤祥,看他自己是怎麼說,這事不好輕易下決斷的”,胤祉最後才道:“父皇,有些處筆意興致,確實有點像十三阿哥,請慎重查問。”胤禔也道:“請父皇裁奪,十三阿哥素日依附胤礽作威作福,欺淩阿哥,見太子位置不穩,聽信小人諂言做出這事,也許是真的。此人有亡命徒性情,這個膽量是有的。”
“嗯!”康熙腮上肌肉抽搐了兩下,“這件事就議到此,等會兒朕再發落。第二件事——方才大阿哥造膝密陳,怕朕擔了殺子惡名,他願意親自殺掉胤礽,除去慶父之憂,大家以為如何?”
仿佛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殿中幾十雙眼睛都盯向胤禔,仿佛在看突然從地下冒出的一個妖精!眾目睽睽下,胤禔僵跪在地,臉上五官錯位,形同鬼魅,又像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下突然被剝得精光的人,難堪得無地自容。連張廷玉也張大了口,不知康熙竟這樣突然發作胤禔。
“父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胤禔方略略恢複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說道:“兒臣方才說的是心腹之言……孟子雲‘社稷為重,君為輕’……苟有利***朝局,兒臣甘冒斧鉞,痛陳利弊……望父皇默察兒臣忠愛之心。是,則取之;非,則棄之……兒臣並無一己私念。”
“放屁!”康熙“砰”地擊案而起,頓時勃然大怒,“像你這樣的蠢豬,居然想做太子?居然還記得聖人之教?什麼‘捉兔子’又是什麼‘天命不足畏’?王安石這樣的胡說八道都搬出來給朕聽!你是什麼東西,敢說這樣無法無天的話?”
眾人的心仿佛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無底的恐怖深淵裏,此刻大殿裏緊張得一個火星兒就能爆燃起來!
“容兒臣分辯……兒臣真的沒有……沒有存著奪……奪嫡自為的心思……”胤禔語不成聲,像秋風裏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