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離開時,已接近巳時,莫問水擦了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出門一路向西,來到雞鳴山中棲玄寺。
日照山光,曲徑通禪房。潭影寂靜,倒映著杏黃的院牆與青灰的殿脊,潭邊菩提蒼翠,隨風零星墜落幾片綠葉,在水潭中蕩起漣漪。
吳龍士臉色灰敗,倚在潭邊的青竹躺椅上,閉目養神。
莫問水來到他身邊,道:“事情辦好了。”
吳龍士輕輕嗯了一聲。
莫問水道:“以先生的推斷,徐衍之何時會攻城?”
吳龍士道:“刀聖到江南以後。”
莫問水又道:“聽說未央宮裏那個人也出來了。”一陣風過,又吹落片片菩提葉,他伸手拈住一片,又道:“先生能出手麼?”
吳龍士依然閉著眼,道:“我已有安排。”
莫問水道:“是林望舒麼?”他隱隱擔憂道:“幾日前,林望舒在追查李子晴的下落,他似乎知道葉懷北的事。我怕……”
“你先做好分內事。”吳龍士不滿莫問水的好奇,開口打斷他。
莫問水不敢動怒,他又道:“呂慎勇懷疑暗門門主去了南豫州,我派他去前去調查。”
吳龍士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遠處隱隱傳來僧人的誦經聲,他忽然道:“你信佛麼?”
這句話問得很突兀。莫問水卻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回道:“殺了這麼多人,不信佛,反倒睡得更踏實。”
吳龍士忽然笑了,他讚許道:“是啊,不信睡得更踏實。”他微閉著雙眼,道:“總得有人,做這個惡人。”
莫問水麵色掙紮,他猶豫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問出憋在心中許久的話,道:“先生,值得麼?”
棲玄寺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正月,分外冷清。間或響起的寒鳥哀鳴,繞過錯綜複雜的枝幹,像暈入水中的濃墨,一絲一絲散開,渲染肅殺。
吳龍士在這片肅殺中,緩緩道:“沒有回頭路了。”
終於,他從躺椅上站起,寒風拂過他的衣衫,讓這個年近古稀的老人愈加落寞蕭索,他向莫問水道:“回去吧,幫你父親再準備準備。”
今日長公主登門,莫問水向對方撒了謊,東西兩省軍並不在建康城外埋伏。此時,建康城守軍不足萬,徐衍之的二十萬駐紮城外。在冥冥中擺放的縱橫十九路棋局上,吳越建康,僅有一顆白子。
吳龍士的緲緲天道中死裏逃生後,日夜兼程回到建康,要落下的,正是這一子。
治孤!
建康偏隅吳越,如同走在一條狹窄的路上,若無治孤的勇氣,何以收複中原。
天啟二十二年正月十四,立春,夜。
建康城,燈火闌珊。
城外江水浩浩湯湯,從西而來,東流入海,不辯寒暑,不舍晝夜。徐衍之與寧不臣並肩,站在鍾山的中軍大帳前,靜靜南望。他們目光所及,是二十萬兵馬披盔戴甲。
在二人身旁,站著平東軍四都尉中的三人,左軍都尉邵式平、右軍都尉陳文寅以及折衝都尉蔡帷東,唯一不見身影的前鋒都尉肖遙,此時正站在二十萬人最前方。
此時,肖遙胯下的關西良駒不時抬起鐵蹄,鼻子打著嗤響。在他身後,黑色的鐵甲連成一片,在月光下發出冰冷的光。輜重營已將攻城雲樓與懸城竹橋備妥,此外,數百架巨弩車列成一條弧線,弩匣中填滿箭矢。
千旗招展,西風烈。
回望百年,大周問鼎中原後,幾經沉浮,終可再臨建康城。今日首戰,先鋒衛四萬將士靜立,他們腰間戰刀未出鞘,殺氣卻隱然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