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叭老膿痰,正正落在林少穆的粗麻布衣上。
那麼醒目,刺眼。
一句“東亞病夫”,曾經在東晁遇難的那幾晚上,時刻灌進他耳朵裏,攪得他腸子肝肺都撕痛得想要怒吼。
屈辱,沉重的屈辱感,讓他恨不能立馬跳起身,扭斷東洋婆子的脖子,讓她把那些侮辱人的字眼兒通通吞進肚子裏去。
可是……
“老板娘,求求您,別打了!阿穆他隻是幫我忙,沒有做什麼的。別打了,您別生氣了,我們真的什麼也沒有。您要打壞了他,誰還幫我們挑菜擔水送夜香,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東晁人都不願意幹這種粗活兒,要麼要的價錢就特別高……”
當靜子的聲音一響起,他所有的不甘,憤怒,窩火,屈辱,就像爆掉的汽球一樣,哧一下,沒了。
“死泥腿子,再讓老娘看到你敢動手動腳,老娘打斷你的手!聽到沒,東亞病夫,大聲點兒回答!你他媽每天吃那麼多肉,力氣都留哪兒去了,夜裏偷搞女人去了嗎?我他媽叫你大聲點兒——”
到底是見利忘義的(女表)子,一聽到“價錢”兩字,一觸及利益可能受損,立馬轉了性兒,一腳踢倒林少穆,終於收了藤條。
林少穆連聲作揖,伏低做小,告饒認錯,又順從地大聲叫了幾句“我是東亞病夫,我絕不再碰廚娘”,還嗑了幾個頭。
老板娘終於解氣兒了,又踢了幾腳,回頭叮囑靜子說,“別怪我心狹了。要不是看在向大爺的份兒上,我才不會收這種來曆不明的亞國狗。又是養在咱的後院,如果居心叵測,鬧出什麼妖蛾子,咱們店裏的人都得跟著賠命,那就不是幾個錢能解決的問題了。萬一不小心碰上什麼亞國的革命黨,間諜特務什麼的,你教咱怎麼活啊?”
嘰哩呱啦一堆,狠辣之中,也不乏混跡於亂世的女人悲酸。
靜子溫柔勸慰,也再三保證林少穆連大字兒都不識一個,哪會是什麼革命黨。
老板娘才嘀咕著不滿,離開了。
靜子回頭便去扶林少穆,沒有注意老板娘回頭的一眼裏,充滿了羨慕妒嫉恨。
沾著消毒水的棉球,一點點輾過被鞭條抽得紅紅紫紫的傷口,疼得人一縮,口裏噝噝作痛。
可不知為什麼,林少穆卻覺得這一頓打換來的一切,比立大功升職還舒心。
似乎這前後五六年,他都活得渾渾噩噩,整日裏衣香鬢影,風花雪月,或陰謀詭計,劍走刀峰,那些權勢在手,官場亨通,通通變得可笑嘲諷。
在這間混滿了油餿味兒,光線陰黯的廚房裏,在女人已經有些粗糙的指腹間,他的心,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定,和滿足。
她低著頭,一點一點地為他清理傷口,素淨的衣裙,看起來是那麼不起眼,可是教周遭的一片烏漆抹黑一襯,便是一抹讓人暖到心坎兒裏的溫暖色彩。
當她微微靠近時,她發鬢頸項間,飄出一股他極熟悉的淡淡馨香,蓋去了廚房裏的濃重油煙味兒。
突然之間,讓他憶起了,當時年少,為她的回眸一笑,情竇初開,心頭狂跳。
低垂的粉頸,從微敞的領襟處延出,雪白粉膩,竟是說不出的風情萬種,怎樣迷人。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這樣認真仔細地看過她了。
其實,不是他不願意,而是因為,不敢。
很可笑吧!
她是他名媒正娶的妻子,他竟然不敢看,害怕過多接觸。
似乎每多看她一眼,他就會控製不住自己,迷戀上她始終如一的清新味道,也就愈發地覺得自己肮髒汙穢,醜陋不堪。
最終演變到,他隻能用完全相反的態度去麵對她,折磨她,好像故意醜化了她的形象,他才會覺得心理平衡,他倆才夠相配。
“靜子,對不起。”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聲音微微哽咽,看向她的雙眼,可是她又躲開了。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真的不肯……看我一眼?!”
她掙開他的手,起身要繼續幹活。
他追上前,從後方將她緊緊抱進了懷裏,一隻手撫上了她高高聳起的肚子,立即感覺到掌下的跳動,他驚喜地叫了出來。
“靜子,你感覺到了嗎?我們的寶寶,在踢我。靜子,你瞧孩子都願意回應他的爸爸了。你就不能好好考慮一下,別再拗下去了。”
她扒開他的手,開始勺水,重新幹活。
他奪過勺子,搶過了活。
她又走開,他亦步亦趨地跟上,繼續勸說,“靜子,我知道我過去太混帳,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可以不原諒我,但是也不用在這裏受委屈,給人做牛做馬,還被打罵。
那個老板娘,老是給你介紹什麼將軍少佐的,鐵定沒安好心!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咱們的孩子想想,難道你希望孩子出生在這種不幹不淨的地方,未來他怎麼能成才。”
突然,靜子站住了,她側轉過身,一半麵容被陽光打得極亮,一半卻藏在暗影裏。
可是她的目光,一下子讓林少穆感到自己似乎又說錯了什麼,自慚形穢,極為不安。
“我在這裏,沒受過什麼委屈。我也沒有做牛做馬,做完這些冷麵,我就可以休息了。老板娘雖然凶,但是她從來沒打罵過我。除了每月的月餉,她還送我牛奶和蜂蜜,給孩子補充營養。”
聽到這裏,他一下僵在了原地,隱隱地明白了一些事。
這裏都是東晁人,沒有像在林家時那麼明顯的種族歧視。
這裏雖然混亂,女人們也喜歡勾心鬥角,但是對靜子,卻是好的,常常送靜子補身子的好東西,似姐妹般照顧。絕不會像在林宅時,被妹妹林雪憶像傭人似的使喚,表麵上妯娌親昵,骨子裏林雪憶卻端著千金小姐的架子顯擺優越感,真心鄙視靜子的東晁人出身。
在這裏,靜子幹活有月餉,平日幫了那些姑娘,不僅有報酬,還獲得尊重。她自食其力,光明正大地過日子,問心無愧,根本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這個看似不堪,對靜子來說,卻更自由,更受尊重,更平等,更有自我存在價值的簡陋小廚房,比起錦衣玉食的林家那樣的金絲鳥籠子,讓她更覺得安心舒心。
靜子繼續說,“我在這裏幾個月,將軍們有意,但從沒強迫過我。孩子出生後,這裏的確不適合我再繼續待下去。不是因為這裏不堪,而是因為我不能再給老板娘添麻煩。人幹不幹淨,是看心,不是看環境,衣著,外表,職業那些東西。未來,辛苦一點兒也沒關係,我相信我能照顧好自己的寶寶,讓他長大成才。”
這是林少穆第一次,認真聽靜子說出這麼多話,表達了這麼多的內心想法。
她的眼神極亮,那是絕對自信的表現。
她再不會用那種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他,筆直的光,直直插進他的浮淺薄弱,將那些無聊的麵子和虛偽,都撕了個粉碎。
林少穆,你真是個渣!
這一次,他再不能理直氣壯,也說不出話,隻能看著她回過身,勺水,繼續做她該做的、能做的事。
那樣瘦弱嬌小的背影,突然漲滿了他的眼,讓他覺得自己真是渺小得可悲。
……
海邊別墅
清晨,別墅花園裏,傳來悅耳的笑聲。
輕悠正在秋千上,直吆喝著十郎“再高一點”。
嚇得周遭一幹傭人,醫生,護士,還有產婆等等,愁眉苦臉,戰戰兢兢。
織田亞夫打完一個電話,從屋裏出來,就看到這滿院子人的一副苦瓜臉,隻有秋千上的女人樂嗬得像剛剛升起的太陽,不由失笑。
他走上前,將秋千慢慢停了下來。
女人帶著著一顆肉球,撲進他懷裏,他感覺那東西著實是個大大的障礙,成為兩人之間光明正大的“第三者”,真是越來越不怎麼討人愛了。
“亞夫,今天你忙不忙,我想去聖瑪麗教堂做禮拜。上周去,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他們好有趣好有愛呢,他們的寶寶也有五個多月大了。他們打算要入教,要讓新生寶寶接受洗禮。”
看那小眼直放光的模樣,他就知道這小惡魔又要出難題了。
心裏無奈歎息,雖然最近這孕婦病是好了不少,沒有再動不動就無理取鬧,可突然迷上個信教,一天到晚拉她不是去天主教堂,就是去基督教堂,做禮拜,一起唱聖歌,聆聽教誨。每頓飯的時候還要大家一起跟她做禱告,光是跟神父懺悔,都能磨上半天時間。
不然就佛堂,道觀,各種廟宇。搞得南雲衛都笑話他,快成了教派百科全書了。
“寶寶,乖,我最近可能會很忙。你讓十郎陪你去,至於受洗禮的事,比較複雜。我聽說基督教也分幾個派別,如果你信錯了,很可能鬧出教派糾紛。”
“啊?教派糾紛。”她詫異地低叫出聲,一臉懵懂,等著他解釋的模樣。
他無奈一歎,暗罵自己蠢得挑起這種愚蠢的話題,又不得不解釋。
“你不是說想跟著信基督教?基督教也分新教派和舊教派。像艾伯特和安德烈他們,信的就是舊教派。但你說的那兩夫妻去的禮拜堂,信的是新教派。新教派也是由於在原駐地受到舊教派的排擠,才跑出來在殖民地上發展他們的信徒,以擴大他們的教派勢力,向舊教派叫板兒,教派糾紛就是這樣來的。
要是你信錯了,未來萬一跟艾伯特他們鬧矛盾,不是很麻煩。所以,咱們還是不要拉幫接派,做中立派最好,你想交哪裏的朋友都不會鬧原則上的矛盾……”
如此,叭啦叭啦,女人被男人一頓洗腦後,暫時消停了。
過了沒幾日,卻又有了新情況。
這天,織田亞夫很迅速地解決了公務後,打算和妻兒到利順德大酒店吃新出的菜品,算是全家打打牙祭,讓常時間憋在屋裏的小女人放放風。
嘩啦嘩啦的咕嚕聲,在他打開車門時就傳了出來,女人的手沒先伸出來,卻是一個金色的軲轆先轉了出來,金軲轆正拿在女人的左手上。
他不得不伸出雙手,托著女人的手臂,將人扶了出來,攬進懷裏。
女人立即獻寶似地跟他說,“亞夫,你瞧,這是什麼?”
織田亞夫走遍大江南北,遊遍世界各地,卻真是沒見過眼前的金軲轆,上麵嵌著紅白藍綠各種寶石,做得粗中有細,形製古樸,還綴著一個漂亮的天青石綴子,顏色靚麗,確實惹女人眼。
可是吧,再怎麼惹眼可愛,你一個進大飯店吃飯的淑女,手裏一直拿著這種一看就像是小孩子玩的軲轆轉轉兒,怎麼看,怎麼古怪不搭調兒。
“誰給你的?”
男人第一個是追溯禍頭子,立馬掐掉。
女人似乎立即感覺到丈夫的不悅,嘟起嘴說,“我自己求來的。那位高僧大師也是我去佛院時,巧遇上的。得,你別拿那副周圍都是間諜特務的有色眼光瞧人,我給你保證,這東西絕對是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