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京城裏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平安侯在元宵宴上衝撞了攝政王的事沒幾天就在京中紈絝圈裏傳遍了,更不提好多人瞧見,那天晚上,紀指揮帶著一整隊雁翎鐵甲衛,煞氣騰騰地衝進了平安候府的大門,責罰了謝晏一個多時辰才出來。
據說臉都打爛了。
攝政王由此仍怒氣難消,又遣了七八個秉公無私的禮儀官,日日輪番上門去給平安候立規矩。
那可是連天王老子都敢訓斥的禮儀司!
先帝時尤愛譴禮儀司監督臣子言行,凡有看不順心聽不順心的——譬如聽朝時身姿不夠端正啦、禦宴時吵嚷太過大聲啦、誰家兒子衣冠不整出入青-樓啦……稍有一個不注意,指不定等大臣們人到家時,禮儀官就已經在堂上候著了。
這些老匹夫們,各個兒都是戒尺成精了一般,板著個臉,不斥上幾個時辰是不會罷休的。
且訓斥期間,還不叫你吃飯,不讓你喝水,脊背稍彎一點點都不行。
但自打攝政王裴鈞掌權後,禮儀司就沒落了。
一來是這位煞神行事狂妄,最是不擇手段,有功便賞,犯錯就罰,再不濟還有神憎鬼厭的雁翎衛,滅人九族不在話下。禮儀司這種狐假虎威的地方,最是叫攝政王瞧不上。
二來,少年時裴鈞性子孤僻,沉默寡言,不肖君父,先帝不喜他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禮儀司沒少奉命去訓斥五皇子。
所以屬於是,兩邊早結過梁子。
宮變那日護城河中浮屍過萬,幾近將澄澈河水染得通紅,宮人的屍首在殿前拖出了百尺長的血痕。少年皇子提著他大哥人頭,甲胄淋瀝著一路鮮血,縱馬飛馳入宮的畫麵,京中諸人都親眼看見了的。
朝霞破雲,裴鈞逆光踏上鳴鑾殿前的台階,那道身影猶如殺星下世,現在想想還是令人膽寒。
攝政王如今挾天子以令諸侯,禮儀司自然夾著尾巴做人,哪還敢湊上去找死。
這回竟氣得攝政王不計前嫌,派禮儀司去訓人,眾人稀奇之餘,又不免好奇,謝晏究竟犯了什麼大忌諱。
這幾天,酒樓裏聊這個聊得沸沸揚揚,有幾個曾有幸受過禮儀司“教導”的紈絝子弟,一想起禮儀司的手段,至今還覺得小腿肚子疼。
平安候府那可是一口氣去了七八個的!
那些老家夥們三年不開張,還不得開張訓三年的?
禮儀司被冷寂了兩年,如今能重得攝政王青睞,心中自然也是一陣竊喜。
況且那謝晏年少時便蕩檢逾閑,肆行非度,是虞京城紈絝的代名詞,禮儀司早年參他的本子堆積如山,寫爛了不知道多少杆狼毫。偏生先帝和皇後寵他的緊,甚少訓斥他,即便是偶爾派禮儀官去說上兩句,也是不痛不癢做做樣子。
這回他栽在攝政王手裏,禮儀司早就想去會會他了,因此上門時,司儀鉚足了精神,要好好“教導”平安候,替攝政王解憂。
年長的司儀官姓苗,帶著兩個年輕小官門生,跟著那位言管家進了院子。
老司儀正叮囑著:“一會兒見了那平安候切記正顏厲色,謹言慎行——”還沒說完,卻見兩人不約而同一怔,呆呆地望著前方。
老司儀一回頭,正見一白衣公子佇立在窗下。
謝晏肩頭係著雪披,正微微偏著頭看籠子裏的五彩鳥。他小半張雪白的臉遮掩在毛茸茸的領子後頭,隻露出一雙略顯疲憊的眼眸,長睫微微垂著,一蹙眉更顯楚楚可憐。
天一晴,房簷上的積雪便開始滴滴答答地融化,他捧著懷裏的手爐懶懶地嗬了一口氣,臉前雲縈霧繞——雲散了,又露出一張容色清豔的臉龐來。
聽見有人來了,謝晏抬手又將窗推開了一些,焦急地道:“阿言?你快來看看……”
他以為是阿言回來了,卻一抬頭見到有陌生人在,便又小心翼翼地往窗柩後藏了一藏,隻從縫隙裏偷偷地往外看。
一抬眼,瞳中霧色瀲灩,眸光流轉。
兩個小官倒吸一口涼氣。
……好、好漂亮的人。
老司儀狠狠一皺眉頭,口中仍不忘行禮:“見過平安侯。”
南鄴太子疏朗卓異,南鄴太子妃當年更是豔冠天下。這二人誕下的孩子,自然是差不了的——謝晏也確實不負眾望,他不僅繼承了母親傾國傾城的美貌,更繼承了南鄴太子的清貴氣質。
謝晏,美則美矣,卻極具攻擊性,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但今日再見,平安侯與從前判若兩人。
這時躲在窗後的謝晏,像是被剔去了鋒銳棱角的鹿,冷情稍減,容顏更盛。沒了那與生俱來的高貴感,隻剩下乖巧、膽怯,以及恰到好處、惹人憐愛的,孱弱。
兩個小徒愣愣地看著他,移不開眼。
……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平安候。
怨不得當年那麼多人想進他府門,與他廝混,還有荒淫無恥之徒說甘願做他裙下之臣。想為之色授魂與者,大有人在。
如今青樓歌坊裏還流傳著一支怨春郎,經年不衰,歌女彈起琵琶故作羞澀,唱曲中人姣若秋月,風華絕代,願以萬貫金換與他春風度。
眼下,多少姑娘的夢中情郎謝晏,正扒著窗隙,神色天真無邪,他眨了眨眼,遲疑片刻,小聲問道:“他……王爺,送我的鳥兒病了,不吃飯……它們很重要的,你們能幫我看看嗎?”
那天夜裏攝政王走後,阿言心生後怕,拽起睡熟的謝晏問後院究竟發生了什麼。謝晏說不清楚,比劃間被阿言看見了他手腕上被攥出來的淤青。
阿言以為他被打了,心疼得要命,一邊上藥一邊教他,說攝政王很小氣,以後要叫他“王爺、殿下”,不然攝政王聽見了會不高興。
阿言想的是,寄人籬下,一定要保命為上。
謝晏卻在想,我很喜歡他送的兩隻鳥,也很喜歡他有錢,讓他高興是應該的,點點頭,記住了。
兩個小官終於回過神來。
其中一個撓了撓發熱的臉頰,被激起了惜弱愛憐之心,立刻自告奮勇:“下官舅母家裏就是開花鳥鋪子的,下官學了一些……平安侯,那個,能讓下官進去看看您的鳥兒嗎?”
另一個也不甘示弱:“下官也愛好養鳥,家裏的麻雀隻隻肥碩,甚有心得!下官也能進去嗎?”
兩人盯著謝晏看,眼神直勾勾的,阿言不覺得那是恭敬尊重的意味,可還沒阻攔,謝晏就已經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