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毓未眠,把鄭清婉的小畫鄭重收好,沒有寫回信,匆匆披上大氅,隻身騎馬疾馳去了護國寺。
他有惑需要慧遠大師來解。
夜裏飄起了雨絲,護國寺隱於山野之上,被氤氳的淡淡霧氣籠罩,寧靜悠遠,古老莊嚴。
謝毓的心沉在這股靜謐裏,虔誠地坐於大殿外的屋簷下同殿內的僧人們一起誦經做早課。
他少時曾在此隨慧遠大師學武養性,由此結緣。
晨先打鍾,唱偈三遍,念誦心經,兩序大眾出班繞佛,念“南無阿彌陀佛”幾百聲,接著板念“阿彌陀佛”,後維那起腔,悅眾敲引磬和板。
謝毓盤腿坐於殿外,直至鍾磬鼓歇,大眾散去,才起身立於廊下靜候。
慧遠大師自殿中出,見謝毓還未走,行至他身旁停下,目視前方,整個人如雨般縹緲出塵,他對著寂寥的庭院打了個佛語,而後對身邊的謝毓說道:“世子請隨老衲來吧。”
謝毓很久沒有來過護國寺了,上一次他到護國寺尋慧遠大師,還是為了給崔若瑾解圍,除去不祥之名。
那時鄭清婉也在,她隨母親來上香,他正巧遇上,嚇了她一大跳不說,還與她玩樂嬉笑。
誰知,一晃眼,隻剩下他形單影隻冒雨前來。
慧遠大師的禪房在後山的老槐樹下,虯枝屈曲盤旋,旁逸斜出。雨後空氣清新,慧遠大師入室便開了窗,點燃了檀香,待坐定,他問道:“世子孤身前來所為何事?”
“晚輩有一事不明,敢問師父高見。”
慧遠大師沒有說話,雙目微閉,坐定入禪,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有一老翁,坐而垂釣,不求覓肉嫩鮮美之大魚,但求得一小魚溫飽耳。遂以餌誘之,片刻即有魚,翁心滿意足,欲收杆,察魚僅齧餌,未咬鉤。是以複等,從日出到日落,身心倦乏,決心棄走,又有魚得之,然翁亦不悅,何故?”
慧遠大師抬眼稍打量了他一下,給他倒了一杯茶,聲如茶水般沉靜:“若非魚之過,蓋是翁心亂矣。心境不似初始平和,由此生厭。”
謝毓接過茶盞,望著裏麵起起浮浮的茶葉,凝眉思索了一陣,壓住自己想要反駁的欲望,又問:“翁得魚歸家,與魚相伴不忍殺,後因事嫌隙叢生,魚對翁惡之,翁挽留不得,悲傷難抑,何解?”
謝毓抹去了諸多細節,著眼於自己的心境變化。
說到這,慧遠大師心裏已明晰謝毓所言何事,正色道:“無正解,全憑翁之意。”
有風吹來,槐樹枝杈碰撞作響,謝毓心一顫,他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翁愈求之,魚對翁愈惡之,翁卻喜不自勝,何因?”
謝毓對自己有了懷疑,鄭清婉明明是罵他的話,他非但不生氣,甚至還覺出一絲可愛和嬌嗔來?
他潛意識告訴自己這樣是不對的,但是當他反麵看到鄭清婉給他的畫時,欣喜躍然心頭,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受到了羞辱,而是想,最起碼,她還願意搭理他。
他還想,鄭清婉的態度也並非全然強硬,畢竟她隻退回了信,他畫的美人圖不見蹤跡,想來應是被她留下了。
那麼,既然是留下了,想必就是喜歡的吧。他一步步設想,一步步得寸進尺,腦海中抹不掉她的嬉笑怒罵,並不像從前那般守禮克製。
先前還擔心自己不忍利用鄭清婉來當擋箭牌躲皇上的斥罵,到頭來,連她變著法說他,他都能樂上半天,更別提擋箭牌甚麼事了。
所以他問:“師父,翁可是病否?”
慧遠大師念了一聲佛號,話語帶著穀水般的沉靜和通透:“阿彌陀佛,世子為情所困,要說害病,也隻怕害了相思病。此病老衲無能為力,世子見諒。”
翁和魚是謝毓打的比方,翁代表他,魚代表鄭清婉,慧遠大師聽出弦外之音,一語點破。
“為情所困嗎?”謝毓喃喃道,眼裏閃過迷惘,他以為自己不過是習慣了鄭清婉的陪伴。
禪房裏的銅壺滴漏露有小孔,水一滴一滴地流下來,落到底下的青石薄片,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老衲原以為世子已經走出當年的事了,結果世子從頭講起的時候竟然還記得。”慧遠大師所言,即是謝毓提及跑掉的那條小魚,他以為謝毓早不執著於當年。
他與謝毓亦師亦友,曾親眼見證過世子的無奈與悲憤,也希望他能有個好的結果,於是勸道:“若翁垂釣,本意隻在得一小魚溫飽耳,其實也無須在意太多,隻要抓住小魚,即算心想事成,不是嗎?”
“有些事,有的人,世子隨心意做就好,因果自有道,不必強求。”慧遠大師雙手合十,默念了句佛號。
出家人是不該摻和到這俗家的感□□裏,他管得確實有些寬了,但願,謝毓能夠聽進去。如此,他也算成了一樁善事。
“多謝師父,晚輩受教了。”謝毓向慧遠大師深深地行了一禮。
謝毓告辭推門而出,迎麵而來的風沾著濕潤的空氣拂過他的麵頰,也拂過他的思緒。
謝毓從未深陷過情愛中,他自小,母親便告訴他,崔家表妹是他未來的妻子,要敬之愛之,他聽母親的話,除了謝敏外,他唯一接觸頻繁的女子就是崔若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