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皇上身側的那個人,是誰?”
司禮監素來穿靛青顏色。冬日宮緞,映著殿堂中明亮的光,這青色便愈深,似打翻了的濃墨,隱隱流轉出華彩綺芒。
蘇淮著這樣一身濃烈色彩,對於宋喜來說,是從不曾見過的。
她記憶裏,蘇淮的全部模樣,皆是如蘭竹般素淨的袍衫,還有清雅淺淡的皂角氣味。
殿上的薰爐裏,正燃著龍麝之香。
馥鬱奢麗的輕煙,繚繞在禦座近旁。蘇淮的臉,便隱在那薄霧之後,瞧著與宋喜甚遠,恍惚似一場海市蜃樓。
宋喜不認得這樣的他。
她看著靜立在溫恒身前,傾耳聽聞聖意,而後代他提筆,批點著如山奏折的男人,久久不能進前。
龍書案後,分明盛放著美麗的蓮,可這早已不是宋喜初見之日,眼前立於池中的那支荷花。
她帶著遲疑與懼怕,向後退去。
因她腳步踉蹌,畫眉連忙扶她,帶著許多不解,壓低聲音相問。
“娘娘是怎麼了?”
宋喜隻是倉皇地不停搖頭。
畫眉生怕她這異狀被皇上瞧見,將她拉去了養心殿的轉角。
這兒的大紅色宮燈仍未撤去,宋喜在詭異陰暗的血紅之中,愈發覺得森冷,瑟瑟發抖,環臂抱緊自己。
畫眉顧忌著四周或有影衛,未把事情說破,隻委婉提點宋喜。
“奴婢倒給忘了,您不曾見過殿上那位。那一位是蘇淮秉筆,從浣衣局調回來的公公。”
宋喜隻是將自己抱得更緊,於角落中縮作一團。
“那不是他。”
她帶著驚恐無措,悲傷不安,但最多的卻是篤定堅信。
“他從沒有這樣過。”
小姑娘含著淚,抬眼望向畫眉。
到這會兒,畫眉是真的不懂她了。
殿上那個,就是蘇淮,是宮裏麵最得寵的禦前宦官,是內府衙門數一數二的秉筆太監。
從前禦書房裏,伺候茶水的四名女史,如今死的死,走的走。
百靈、子規皆成亡魂,鸚哥去了太醫院,而她被調來宋喜身前。
畢竟曾經共事,關於蘇淮,她最有資格對宋喜說道一二。
“娘娘您聽我一言,那正是蘇淮秉筆。從一開始,他就是那般模樣。他如今恰是同奴婢記憶裏,別無二致的。”
宋喜說蘇淮從不似如今模樣,但畫眉卻告訴她,蘇淮根本自一開始,就是現在的這般樣子。
到底是誰在說謊呢?
宋喜已然心下分明。
畫眉並沒有錯,是她錯了。
她認識蘇淮,剛剛多久?至於畫眉,可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見過他了。
畫眉仍在耐心地同她解釋。
“過去禦書房裏,咱們這些在皇上麵前的女官,誰不將蘇淮秉筆視為天人?娘娘也覺得他氣度不凡,對麼?內府衙門,宦官無數,卻必然尋不出第二個蘇淮。”
她提裙,在狹小的角落裏蹲下,輕撫宋喜的背。
“那時候,咱們都道秉筆是‘蘇城淮水,清漣濯花’。倒也不是那翡翠鏡湖的蓮,而是茫茫天山的冰川頂上,誰也碰不著的雪域蓮花。”
畫眉輕笑搖頭。
“他待女官們皆太冷,背地裏,被咱們說是住在廣寒宮上,雪蓮開在了高高的月亮那兒呢。”
笑罷,畫眉再度撫宋喜的背。
“那會兒沒有人敢懷心思,與蘇淮公公結對。人家似月宮謫仙,高潔,不容侵犯,我們又哪敢用這些肮髒的世俗心思,去汙了人家那一朵冰蓮?”
隨著畫眉的這些勸慰,宋喜已冷靜下來。
畫眉所言不假,而她適才也已經親眼得見,真正的禦前秉筆蘇淮,就是那樣生長在高嶺之上的冰雪蓮花。
從前他不曾與女官結對,一如畫眉所說,是因為無人膽敢將雪蓮摘下。
眾人麵對他時,盡皆自慚形穢,隻得止步不前。
他的光芒,如月皓皎,甚至是刺痛人眼的。
朧素師兄,曾被道“素月朦朧,朔輝當空”。那樣的上弦彎月,溫柔靜謐,使人迷醉於他的心懷。
但蘇淮卻不同。
他是高掛中天的圓滿明月,是幹淨到極致的神聖純白。
世上隻有那一輪白月,世上也隻有這一個蘇淮。
宋喜全沒有了與他相見的急切念頭。
她腦子裏太亂,故而深諳,此時她不宜去見蘇淮。
緊握住畫眉的手,她自角落裏站起,緩緩離開燈籠下血紅色的飄搖光影,也離開這養心殿。
回長信宮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蘇淮,想她曾親眼見到過的那些,也想旁人曾無心提及過的一切。
似乎許多次,她見他,都隻在私底下,僅僅是二人的悄然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