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沈墨墨的回溯要往前倒得更遠一些。
或許是因為她正在沉睡,而夢裏的相對時間則要漫長許多吧。
一開始出現的是那些已經好久沒聽見的難聽話。
沈墨墨在衣櫃裏蜷起身子,蓋住耳朵。
慢一拍。
笨手笨腳。
遲鈍,白癡,傻,愚笨,蠢貨。
說話慢吞吞的。
誰願意等你?
沒生出你這種孩子就好了。
你怎麼不早點去死。
“在那邊要是受欺負了,也是你活該。”
十九歲的夏天。媽媽一邊哭一邊把沈墨墨和行李往外推,她的手背翻來覆去地,抹過青紫色的那一小塊臉頰。
疼的話就不要擦啦,沈墨墨小聲說。媽媽聽不見,她早就沒耐心聽沈墨墨講話了。她說你別回來,你不要回來了。
十九歲那年沈墨墨考上了一所綜合大學的藝術係,大學不錯,就專業來說並不是個好選擇,但媽媽說她不能留在本地,一定要去外地,要去更大的城市,要混入更龐大的人群裏。最好誰都找不見。
這一年媽媽終於和爸爸離婚了。沈墨墨在那一年大多數時候都住在畫室裏,回家的話就會一直挨罵,但她不會很難過。因為罵她的媽媽身上總添傷口,她就想,這家裏有人過的比我還糟糕,那我有什麼資格難過。媽媽一邊罵一邊織線,她織幾百條幾千條透明的絲線黏住沈墨墨,然後像操控木偶一樣操控她的人生。沈墨墨也不會很難過,因為她是呆瓜,靠自己什麼都辦不成。
如果沒有媽媽的話,她就是廢物。
可是飛機落地後就再也沒有媽媽了。
十九歲的沈墨墨來到暖和和的大城市,人流攢動,幾乎要傾覆她狹小的世界。她搖搖欲墜,抬起下巴張大嘴巴,城市的陽光被玻璃不斷折射,在吵鬧的天空上飛啊、飛啊,然後掉進了沈墨墨的嘴巴裏。
世界原來這麼大。
沈墨墨突然低頭盯著腳尖。
但是我卻好小好小。
來到大城市的第一天,沈墨墨正式命名了自己的日記:《呆瓜大冒險》。呆瓜是媽媽和別人說出的那些難聽的話裏,沈墨墨覺得最可愛的一個。被罵呆瓜的時候,她會比其他時候要開心好多,呆瓜被她放在了詞語的金字塔尖,被她奉為誇獎。
可惜這個城市裏的人似乎不會說呆瓜這個詞,不管是教室裏的大學同學,老師,還是寢室裏的室友,店裏的店員,他們都比沈墨墨個子高,顯得成熟。他們不會像媽媽一樣說難聽的話,也不會故意刁難她,戲弄她,大學生活讓沈墨墨很滿足,她時常掛著傻笑,完全忍不住。
但她其實不曉得自己笑起來到底是什麼樣子,是不是看起來更蠢了?擔心這點的沈墨墨就跑去照鏡子,這時候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她就用手指戳著嘴角,硬是擠出一個笑——“哇!”醜到自己了,沈墨墨連忙放下手。
自己都覺得醜的話,看來以後還是不能多笑。
小時候的素描老師曾說沈墨墨雖然笨笨的,但對美的感覺非常敏銳。沈墨墨至今都記得聽到這話的媽媽緊了緊她的手,她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媽媽堅持要她學畫畫,因為她認為這是自己的唯一優點。
她想素描老師說的一定對,不然她怎麼能考得上大學?沈墨墨邊想邊匆匆往前走,這一天和接下來的幾周她都忍住不傻笑,嘴角繃得緊緊的,非常辛苦。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沈墨墨一抬頭就看見那位學姐的一刀切短發在眼前微微搖擺,學姐歪歪腦袋,她翹起一邊嘴角問:
“沈墨墨,你怎麼不笑了?”
沈墨墨張張嘴,半天說不出來話。食堂裏人不是很多,這位學姐從什麼時候起坐在自己對麵了?她的宮保雞丁還沒吃完一半,學姐的餐盤已經幹幹淨淨。她早就吃完了,然後就一直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