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心疼那藥白給了呢?
當初他也算是當做靠山,庇佑了她們母子一日安全。
“那娘子怎這般的……不情願?”
“……我隻是突然想起來一事。”
她抓著兒子的小胳膊,垂眸望著仰靠在這位大人懷裏已經睡著了的兒子,身子隨著底下的小船起起伏伏。
“大人當時就不怕我也是壞人嗎?大人又不知我的底細,卻敢吃我給的藥,大人難道就不怕我不是在救你,而是在害你嗎?”
這幾日,她不是傻子,輕易便能瞧得出壯漢等人對他的百般守護。
那道觀大殿,除了他們自己人還有她和她兒,也就是那位老道人可以進去打掃打掃。
……如此嚴密的保護,他該是處處注意自己的安全才是,卻怎麼會隨隨便便她一句“要是你肯信我,就試試看”,就乖乖吃了她的藥呢?
她的確是百思不得其解。
“娘子害我了嗎?”他問。
“不敢!”她忙回答。
“娘子當初肯冒著險好心救我,又送我藥救命,我為何不能冒險相信娘子就是好人呢?”
他終是不肯正麵回答她的疑問,隻沙啞一笑。
“娘子後來在道觀前其實就認出了我,所以才繼續贈藥,但卻也沒主動提及頭一天曾經救過我一回的事,這卻又是為何呢?”
因為她想搏一下啊。
“因為大人當初沒給報酬就跑了啊。”
她壯著膽子回答道:“我以為大人是想賴過那一回,少付點報酬唄。”
“嗯,倒是該再補上娘子一些報酬。”
很痛快地承認了這事,輕輕摸摸元哥兒小臉蛋,他道:“我幫娘子辦進京的路引,如何?”
她一愣。
“娘子明明討厭那李陶氏,卻還會忍著去搭理她,不就是想看看她的路引麼。”
他說得甚是輕描淡寫,仿似如話家常。
“娘子家既然已無法回去,又打定主意要去京城,我幫娘子找個身份辦了路引,娘子就當是帶著孩子重新開始,如何?”
“……自然好。”她沉默片刻,點頭承情。
她表麵平靜,心裏卻翻起驚濤駭浪。
這異鄉的人,都是這麼的心眼多眼睛利嗎?!
“娘子進京後想做些什麼來養家糊口?”他卻似是沒瞧到她的沉默,隻繼續聊天一樣往下問。
“……到時候看看再說?”
她和孩子的未來,便如這月夜下迷茫的世界。
看似水波漸漸平靜船行極快,可船槳之下的湍急山洪,小船顛上顛下,讓人不由自主地起伏仰合隨波逐流、心跳急促。
惟恐船翻的恐懼,一直如影隨形,提心吊膽當下已是筋疲力竭,她又哪裏還能分出心神來考慮以後?
未來,在她心裏,是一片茫然。
“娘子到京後如暫時不知作何生計,可前去——”
船身猛地一晃,打斷了他的未竟之語
她急忙一手抓緊船擋,一手緊緊握住她兒的胳膊,心一下子高高懸起。
“無事,該是水底下有什麼東西掛了一下。”
他一手攏住元哥兒腰,一手同樣抓在船擋上,眼神平靜無波地瞥一眼黑沉沉的水麵,平聲道。
她卻說不出話,隻用力抓住她兒。
人都說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緩;水滴石穿,一滴不可棄滯。
她與他終究是相識的時間太短。
即便有或許的救命之恩,但他們同樣幫她和她兒逃離了洪水、饑餓的圍困,便是公平合理的相互交換,他不欠她什麼,她也理直氣壯地不覺得欠了這些人什麼。
等天近黎明,他們從洪水的包圍中艱難地衝了出來,到了依然一片泥濘狼狽、卻終於退卻了洪水的明州城。
在城中隻略作休整,這位大人一行人便如突兀地出現一般地,又在一個深夜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留給她的,是一個由明州軍政司開具的路引,和一個商隊上京時,她和她兒可以一路同行的承諾。
數日後,明州城周邊洪水徹底退去,她和她兒坐在一輛馬車裏,隨同載滿貨物的商隊一起出了明州城的城門,一路北上。
踏出城門時,她掀開馬車的簾子,望著這片她第一次跨出也或許一輩子將不再踏進的陌生之地,靜默無語。
馬車之外,道路已經半幹,無數被一場洪水毀了家園的流民湧向了明州城。
蹣跚的人流裏,她甚至看到了李陶氏的身影,一個人,形單影孤,失魂落魄。
可是,形單影孤失魂落魄的又何止一個李陶氏呢?
這蒼茫的天地之間,三三兩兩狼狽的百姓或南或北踽踽而行,有還家的,有離家的,有去尋找失散了的家人的,有將家人永遠送進沉眠之地的。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一場大雨,一場洪水,一場始於驚雷的夢。
於她,卻是一生一世的,永不複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