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錯失了太多的歲月,往後的日子,他要好好珍惜。江山一統,君臨天下,有他宗政無憂的地方,就會有一個叫做漫夭的女子,攜手並肩,笑看天下。
他滿足的笑起來,幸福其實很簡單,隻要肯邁出那一步,盡管很艱難。
他“駕”的一聲,急切而愉悅的聲音回蕩在僻靜的小道,猛揮鞭子,一路縱馬狂奔。他在腦子反複的想像著見到她的情景會是什麼樣子?第一句話,又該說些什麼?
如果她坐在窗台下看書,他進屋笑著對她說:“阿漫,我回來了。”她是否會驚喜回頭,奔向他懷抱?對他說一句:“無憂,你怎麼才回來?我等你好久了。”那他便緊緊擁抱她,再也不放開。
如果她站在窗外的梧桐樹下思念他,他就悄悄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她的腰,下巴擱她肩上,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阿漫,我好想你。”她會不會喜極而泣,埋怨他當日一聲不響的離開?
他在心裏千萬遍的設想著和她見麵時的每一種可能性,每一句想說的話,想著想著,嘴角揚起,甜蜜和幸福感在心中蔓延。
皇宮終於到了。這裏沒有外頭的歡呼雀躍,氣氛與宮外比起來,低沉而壓抑,仿佛這片天空被陰霾所籠罩,隔絕了陽光,甚至還能感覺到一種悲傷的情緒。宗政無憂也沒多想,直奔雲思宮而去。
“皇上?!奴婢拜見皇上。”匆匆行走在路上的宮女太監們見到他都愣了一愣,慌忙跪拜。宗政無憂看也不看他們,徑直大步離去,所以,他不知道他們此刻麵上的表情。
入了雲思宮,他走了一段,想找個人問問她現在何處,但奇怪的是,一個人影也見不著。他疑惑蹙眉,幹脆直奔寢宮方向。
遠遠的,有哭聲傳出來,他凝眸頓住,是誰在哭?誰人敢在她這裏放聲大哭?
他快步走過去,進了院子,剛走到寢宮門口,裏麵傳來孩子的悲泣:“母親,母親,您醒醒啊!母親……你不要贏兒了嗎?母親……”
“姨娘……母親她怎麼了?她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贏兒?贏兒想跟母親說話,贏兒想要母親抱抱……”
“母親,您醒醒啊,您別離開我和弟弟,母親……”
“太子、公主,請節哀!皇妃娘娘已經去了,就讓娘娘安心的走吧。”
仿佛一個晴天霹靂,霹得宗政無憂腦子裏一片空白。他身軀猛震,手腳僵硬,麵上血色褪盡,雙腿似被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彈。
他們在說什麼?誰去了?!又去了哪裏?
心頭一陣恐慌,他連路都走不穩了,踉蹌的快速踏了進去。
寢宮內,哭聲一片。禦醫、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床前兩個孩子哭的快沒了氣。
蕭可跪坐在地上,對著寢宮內的雕花大床,捂著嘴抽泣,雙肩不住的顫抖。
那張大床,堅實寬敞,床頂的橫木架上雕刻的鳳凰圖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飛上天去。床幔是她喜歡的白色,潔淨的一塵不染,床單和被子也都是白色,因為隻有這樣,她的滿頭白發才不顯得那麼突兀刺眼。周圍的陳設都沒變,與他那些日子在夜裏悄悄過來看她時一模一樣。
窗外的梧桐樹葉子枯黃,在陣陣秋風中簌簌飄落,劃過窗前,在黃昏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傷。
床上躺著的女子,很安靜,雙眼緊閉,麵容蒼白消瘦,嘴唇毫無血色,微微張著,似是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她微微側著頭,臉龐朝外,那是他歸來的方向。她白發散滿了枕頭,幾縷滑下床沿,在透窗而來的蕭瑟秋風中輕輕擺動,像是書畫著它的主人坎坷的一生。她一隻手搭在床沿,微微垂下,五指散開。
宗政贏一雙小手去抓床上女子的衣裳,不住的搖晃她的身子,他期望著這樣就能將他的母親搖醒。
“母親,孩兒真的知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胡鬧,再也不惹您生氣了……您快醒過來,好不好?好不好啊母親……”稚氣的聲音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和失去至親的悲痛,撕心裂肺的回蕩在這座被主人遺棄的宮殿。
念兒跪著用膝蓋往蕭可身邊挪去,兩隻小手用力拽緊了蕭可的手臂,仰著小臉,目光祈求的望著她,“姨娘,求求您讓母親活過來吧!念兒以後會很懂事……念兒一定會看好弟弟,不讓他再做錯事惹母親生氣……姨娘,求求您了……姨娘?”
蕭可被這麼一求也大聲哭起來,悲痛不能自抑。她拉過兩個孩子抱住,三個人一起痛哭。“是姨娘沒用,姨娘救不了你們的母親,對不起!”
屋裏的哭聲愈發的悲戚,撕心裂肺的響在宗政無憂的心裏,狠狠撕裂開他那剛剛還盈滿幸福的心房,將他的心一點一點掏空。
“都給朕閉嘴!”他突然沉聲大喝,震得整間屋子都顫動了一下。
哭聲頓失,屋裏所有的人被這一聲大喝嚇得愣住,紛紛回頭,一見是他,慌忙磕頭行禮。那兩個孩子自從記事後,還是第一次見他,看著他陰鶩的臉色,額角暴起的青筋,他們兩嚇得一聲也不敢吭,小小的身子直往蕭可懷裏縮去。
宗政無憂誰也不看,腳步緩緩往床邊挪。他剛才覺得從城門口到皇宮的路那麼遙遠,怎麼跑都覺得不夠快。可是此時,他卻覺得那段路比起這一段,走起來容易的太多。從寢宮門口到床邊數十步的距離,他仿佛走盡了一生的力氣。
“阿漫……我,回來了。”他如自己在路上設想的那般跟她說話,他期望她能起來迎接他,不起來也沒關係,隻要她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哪怕隻看一眼,讓他知道,她還在,就好。
身後跪著的人緊緊低著頭,他們從未聽過這個高高在上無所畏懼的帝王像此刻這般小心翼翼,他的聲音那麼輕那麼輕,帶著微微的顫意,好像一觸碰就會碎掉。他的語氣透出心底的希翼和恐懼,原來那麼冷酷的皇上,也有會害怕到顫抖的時候。
蕭可抱著兩孩子,沒有抬頭就能感受到宗政無憂身上散發出來的極致悲痛氣息,仿佛麵對世界末日來臨的絕望。
兩個孩子在蕭可的懷裏,一動也不敢動,他們的眼眶中盈滿了淚珠,卻強忍著不敢落下來,似是生怕驚動了那站在床前如木偶一般的父親。對他們來說,父親是陌生的,盡管母親常常跟他們說父親的事,可依舊覺得陌生。
宗政無憂怔怔的立在那裏,看著麵前躺著的朝思暮想的女子,他多想上前抱著她,想摸摸她的臉,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觸到的是一片冰冷的溫度。他設想了無數個久別重逢的情景,唯獨沒有這一個。
窗外黃昏最後一縷陽光也一分分黯淡了下去,消失不見。明亮的天空,一點一點被黑暗所吞噬,他還立在那裏,沒有動過一下。屋裏的其他人也維持著原先的姿勢,連呼吸都不敢用力,隻怕有些東西,一觸便是天翻地覆。
宮女沒有起身點燈,屋子裏黑漆漆一片。
“七哥,七哥……你在哪裏啊?”外頭院子裏,九皇子歡快的聲音傳了進來。“咦?怎麼黑漆漆的不點燈?七哥,七嫂?人呢?”
蕭可看一眼宗政無憂,抑製住心中的悲痛,放開孩子,站起來先點了燈。九皇子探進頭,先是看到跪了一屋子的人,疑惑道:“怎麼跪著這麼多人呐?犯什麼錯了?”
“你吵什麼吵?!”蕭可捂著他的嘴,指了指床邊。
九皇子一看宗政無憂那木然的神色,愣了一愣,連忙噤了口,小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蕭可垂下頭,眼淚又湧出來。
九皇子見她隻顧著哭,一句話也不說,著急了,甩下她大步走到床前,一看之下,怔住,他扭頭看了看宗政無憂那往日光華耀目如今空洞的映不出一物的雙眼,心頭一跳,試探著伸手去探床上女子的鼻息,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驚駭道:“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七嫂體內的毒不是解了嗎?怎麼好好的就死了呢?”
“你說誰死了?!”宗政無憂猛地轉頭,盯著九皇子的目光無比凶狠而淩厲,仿佛他說了什麼天大的不該說的話,那表情,似是想一掌劈死他。
九皇子身子一抖,不自覺的退後兩步,他身後的兩個孩子本就因為母親的死亡而內心充滿了恐懼和悲傷,如今聽到父親再一次大喝,小小的心靈承受不住壓抑,宗政贏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母親……”
“閉嘴!不許吵你母親。”宗政無憂又一聲震喝,渾身散發的冷厲硬是將宗政贏的哭聲給噎了回去。宗政贏害怕極了,他曾幻想過無數次父親的模樣,從沒有一次想過會是此時這個樣子。小小的身子因不敢哭出聲而一抽一抽的,竟是要背過氣去。宗政無憂緊皺著眉頭,九皇子連忙抱起宗政贏帶到門外,在他後背心拍了兩下,宗政贏這才又哇的哭了出來,哭聲一陣比一陣傷心,但總算是緩過氣了。
門口,九皇子又問蕭可:“怎麼回事啊?毒不是解了?”
蕭可低頭無奈道:“‘天命’在姐姐身體裏停留的太久,雖然解了毒,但是心脈已經受損……剛解完毒的那一天,姐姐情緒上受了太大的刺激,悲傷過度,一下子就嚴重了。這兩年……又為糧餉的事操心,她每天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還沒日沒夜的思念皇上,整天鬱鬱寡歡,有時候,還為孩子著急生氣,所以,所以……”蕭可說不下去了,拿著帕子直抹淚。
宗政無憂身子幾不可見的顫了顫,漆黑的眼瞳光芒散盡。
九皇子歎氣,擔憂的望著宗政無憂,想了想,又問蕭可:“七嫂走時……可留下什麼話?”
蕭可愣了一下,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留了這個。”
“快給我。”九皇子急切的從蕭可手中接過來,上前遞給宗政無憂。“七哥,給你。”他相信璃月不會毫無聲息的離開,不管他七哥的死活。他想,那封信,對他七哥,一定至關重要。
宗政無憂沒接,九皇子直接塞到他手裏,對著下麵跪著的一眾奴才吩咐,“你們都下去。”
蕭可哄著宗政贏離開,怕他的哭聲待會兒又惹到宗政無憂,念兒也跟著出去了,屋裏隻剩九皇子安靜的站在一旁陪著,他不敢走,擔心宗政無憂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一夜佇立,星光黯淡,月色淒冷,整個雲思宮籠罩在一片哀絕的氣息當中。
宗政無憂就那麼在床前站了一整晚,不說話,也不動。他就那麼定定的望著她,仿佛望盡了他們過往的滄桑,又似看盡了他未來的孤獨和淒涼。
晨光破曉,陽光一如往常透過灰白的雲層照耀著這座隻剩下冰冷和寂寞的皇宮,他手上還握著那封信。垂眸,他終是忍不住打開來看。
上麵娟秀的字跡在他眼前呈現——
無憂,請相信我沒有離開你!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是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許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遇見你,愛上你……如果你愛我,請你為我活下去。
好好照顧兩個孩子,給他們愛,連帶我的那一份一起給他們。我會用我靈魂深處對你的愛和執著,與這殘酷不公的命運做抗爭。請你相信……也許會有奇跡。終有一日,我會帶著我對你的愛,回到你身邊。那時,再實現我的諾言,隻愛你一人。從此與你並肩執手,笑看如畫江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不要讓我回來以後,又隻能孤獨的離開。
阿漫留
宗政無憂手指發顫,一股沉沉劇痛猛地撞擊著心口,他閉上眼睛,仰起頭用力呼吸,硬是將那股直衝喉頭的甜腥之氣咽了下去。他一夜都不敢看這張字條,就是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給他留下他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而這個理由,該死的有用。
宮裏的下人們送來了早膳,宗政無憂手動了一動,瞥見宮女麵帶悲色,他目光一痛,沉聲斥道:“做什麼哭喪著臉,朕還沒死!你們,都給朕高高興興的。”說罷頓了頓,目光不轉,又道:“老九,吩咐禮部,準備朕大婚事宜。記住,這個婚禮,一定要辦得隆重,朕要給阿漫一個天底下最盛大的婚禮。你立刻去辦,給你十日時間,不得有誤。”
九皇子愣住,“七哥,這……可是七嫂她……”
不等他說完,宗政無憂一記利光掃來,他忙將剩下的話都吞了回去。歎著氣,無奈搖頭,領命離開了。至少可以放心,他的七哥暫時不會有事。
蕭可領著兩個孩子過來,見桌上的飯菜沒動,正想上前勸一勸,念兒先一步端起一碗粥慢慢走到宗政無憂身邊,跪下去,舉起粥碗,仰著臉龐,用稚嫩的聲音道:“母親說,不吃早飯對身體不好。父皇……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