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口兒發生的事情,鳳鸞在房中不知道,她還在羞澀於她的嫁妝。郭家給嫁妝,在鳳鸞真心來看是體諒自己,她心中無端對郭樸動了一絲女兒柔腸,這是一個體諒人的人。
要說沒有麵子,鳳鸞輕輕歎氣,經曆過前一時的日子,麵子二字哪有銀子二字重要。再說郭家,這是給自己家裏裝一些麵子不是。
大家看過嫁妝到廳上坐,和男人們見過麵,紀氏對姚氏笑:“你我還給外甥女兒帶來不少嫁妝,如今來看,倒也不必。”
嫁妝是後麵車上來的,顧氏還沒有見到,周士元是見到的,對妻子和女兒道:“很是不錯。”鳳鸞起來拜謝,顧氏也來謝,紀氏又歎氣罵周士元:“好好的把女兒送給病人,要是我的孩子,我怎麼著也不給。”
周士元任她罵,他自己也覺得這事對不起女兒,他性子一般,不然不會在郭家第一次提親把媒婆罵走,此時聽著大嫂罵,隻是低頭不說話。那麵上,不無苦澀。
鳳鸞苦笑,大舅母就是這樣的人,幫忙她也幫,隻是愛說人。
剛才由長平恭敬而來的麵子,這就又沒有了。
幸好親戚們還是來作客,不是來損人。二舅母幫襯著說話,顧氏出嫁前在家對大嫂脾氣早就知道,她還能滿麵帶笑圓轉一下,又有兩個舅舅實在體貼,把這大舅母的話岔開。
說話間到了中午,人長一張嘴用來說話,還可以用來吃飯。顧氏房中的丫頭和來保開始擺桌子,蘭枝和桂枝送飯食。
大舅母到這時候也心酸上來,她是個說話輕重忍不住,其實心地不壞,至少肯幫忙的人。上一次地契的事顧家大舅不肯對妻子說,是妻子太羅嗦他不願意聽。當丈夫的都不願意聽,何況是別人。
紀氏說的時候是出氣的,此時說過再一次打量周家的幾個使用人,她難過上來。來安是周士元撿回來的,是不給工錢也不走的人。蘭枝、桂枝是鳳鸞的,顧氏已經背著鳳鸞說過,不能委屈鳳鸞。
顧氏房中隻有一個丫頭,還有來保和周忠平時在鋪子上幫忙。一個掃地的婆子,雇上兩天不雇上兩天的,她倒是願意來,隻是周家也要考慮自己現在的情況。
紀氏也要歎氣,顧家雖然不大,使用的人不多,至少比周家強一些。她看著幫忙的鳳鸞,從小是嬌憨可愛,現在大了出落得如花似玉。
在親戚眼裏,沒有見過王妃貴夫人,鳳鸞已經是俏麗的女孩子。嫁給一個廢人,紀氏想的,當然是混濁的空氣,低垂緊閉的窗戶和門簾,一個人聲聲咳,紀氏泛起淚花,又悄悄背著人擦去。
一個帕子送到她眼前,是二舅母幫她遮了一下,又低聲道:“咱們是來賀喜的。”不是來揭人傷心事。
“舅兄嫂嫂們請用飯,”周士元開口,紀氏忙歡歡喜喜來上一聲:“我早餓了,你們的飯這一會兒才拿出來。”
大家都莞爾,紀氏雖然是大嫂,她說話就是這樣子。
周家沒有另外的飯廳,就擺在正房裏。席上菜雖然普通,卻不少。酒不是好酒,卻可助歡樂氣氛。周家,有日子沒有這樣熱鬧了。
酒到半酣,周士元見座上歡笑騰騰,想起前情一時失言,對兩個舅兄道:“沒有人上門催債,喝口涼水也是快活的。”
鳳鸞聽到這話,麵上光彩又回來了。同時心裏泛起的,是郭樸睡在床上的麵容。如果他後來不肯答應,如果他不肯這樣作成,家裏……。鳳鸞低頭無意識地挾著菜,自己說實話沒有錯,那他又為什麼要生氣呢?
周家現在的情況,這門親事總是讓郭家擺在上風,而鳳鸞是時時感激。所以別人看她並沒有太過於傷心的表情,大家都放心不少。
外麵大雪似雨般落下,席上黃酒燙得滾熱。桌上熱氣騰騰,也有十幾樣菜。父親身子見好,母親精神康健,鳳鸞更覺得自己應該感激一下,要是沒有一個郭家的廢人在,這可怎麼辦?
這廢人,鳳鸞在心裏小聲嘀咕,除了消瘦形容外,並不給人廢人的感覺。至少他大怒,他也溫和,鳳鸞不覺得他是廢人。
“鳳鸞,”大舅顧玉堂喊了兩句,鳳鸞才醒過神,羞赧一笑:“啊?我敬舅舅。”包括周士元在內,都是微笑。
這微笑中,鳳鸞有些難為情,是沒有原因的難為情,因為她剛才想什麼,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站起來:“我去看菜。”鳳鸞避了出去。
二舅舅道:“女兒大了,都是要給人的。”周士元麵有微笑,是啊,成親過十個裏麵,其實九個不好。
二舅兄這是一句勸人的話,不過……。周士元還是悵然。
雪花下得更急,蘭枝給來安送去午飯,還有一壺熱酒:“老爺讓送給你驅驅寒氣。”來安雙手接過,對蘭枝囁嚅道:“你去了郭家,還回不回來?”
蘭枝奇怪地道:“當然回來,肯定姑娘要常回來看看,我也要跟著回來。”來安正要大喜,大門上煞風景的來了幾聲“當當”,有人敲門。
打開門一看,是個橫眉怒目的人,這個人是長平。來安麵色尷尬了,喉頭上下滾動,想要變臉又想到這個人厲害,想要笑臉又不甘願,就變成麵色尷尬。
長平不理他,對身後小廝道:“快把酒抬進去。”來安急忙避開,縮著手在一旁去找剛才在這裏的蘭枝,見蘭枝雪地裏去得遠了,他又急忙來看長平,生怕長平多看蘭枝。
長平虎著臉不理他,帶著小廝抬著酒往裏進,來安站在一旁總算擺好表情,他麵上欲泣欲哭,一臉要哭不哭,說哀求不是哀求,說可憐不是可憐的表情對著長平看。
那意思,請長平高抬貴手放過蘭枝吧。
抬酒的小廝被他嚇一跳,這大冬天的,這表情看著身上就發寒。長平也隨著看一眼,忍了幾忍才沒有笑出來。
來安就這樣可憐巴巴地,站在大門旁對著長平等人的背影看著,一直看到他們走到廳上去。
他在大門旁當木樁子,長平自己上去回話,見廳上熱湯熱水吃得正痛快,又有酒氣彌漫。長平上來道:“公子聽說親家府上有客人,讓送來好酒待客。”
所有人都停下來,大舅老爺顧玉堂第一個站起來:“有勞有勞,真是太客氣了。”二舅老爺顧玉樓笑逐顏開來拉長平:“大雪地裏讓你跑一趟,來坐下吃酒。”
長平當然不肯坐,指揮著小廝送上酒來,打開一壇子討一個酒壺裝滿酒,放在火盆上燙好親手送過來:“這是家裏十年陳的酒。”
鳳鸞已經回來,原本見到長平來,她笑容滿麵站起來招呼,聽到長平的話,就低著頭抬不起來,她覺得郭家的確不錯,那剛才,是不是又把郭公子氣到了?
這氣到的心思,在鳳鸞這裏已經轉了好幾回。
郭樸的打一巴掌後揉三揉,在鳳鸞身上還是能起到不小的效果。
大家嚐了酒,覺得味道不錯。顧玉堂兄弟隻是笑,十年陳的酒不是多珍貴,隻是郭家這樣殷勤送來,讓人人心裏喜歡,覺得郭家重視鳳鸞這門親事。
於是人人認為鳳鸞是被逼要嫁郭家後,現在又變成郭家應該心存感激,青春嬌女去侍候病人,當然是郭家占了便宜,他理當低聲下氣來討好。
周士元在心裏想想鳳鸞這是賣身契,郭家就不這樣做,周家也無話可說,隻是他們這樣做了,周士元心服口服。郭家收買人心的功夫,是有一手。
座中酒氣彌散,人人都說酒好。長平垂手:“小的要回去,”周士元腿還不靈便,扶著桌子站起來送行,他站起來笑聲響亮不少:“回去說費心,替我問候郭老爺子和郭夫人。”
長平嘴裏答應,心裏想這是公子讓送的,與老爺子和夫人有什麼關係。公子要送來,隻為討好周姑娘。長平對鳳鸞掃一眼,見她頭垂著低低的,麵上看不到,頸上粉紅一片,長平嘿嘿笑,他真心盼著周姑娘過門後,會真心對郭樸好。
長平說離開,大家全離席說費心,鳳鸞垂著頭袖子輕動,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直到長平去了,她還低著頭才說一句:“回去說費心。”
大家一起笑,鳳鸞漲紅臉抬頭,這才看到長平已經遠去,身影快到大門口。這一個背影讓鳳鸞格外依戀,因為鳳鸞看在眼中,想的全是郭樸。
想多了,就覺得郭樸現在的樣子,不是太難看。
在門上的來安依然是個木樁子,歪著頭直著身子,露出一臉可憐兮兮,淚眼汪汪的表情對著長平看,長平隻覺得渾身發麻,可以起一身雞皮疙瘩。
走出周家門多遠,跟來的小廝們才議論來安:“這人是瘋子吧?”
“要麼就是傻子,周家可憐的,竟然用個傻子來看門。”
有一個小廝問長平:“長平哥哥,你以前來,他也這樣?”長平隨意道:“一樣。”小廝若有所思:“這就是了,這個人是花癡。”
“花癡怎麼講?”大家來問他。說話的小廝道:“我看到他一直對著長平哥哥看,看得目不轉睛的,我舅家表哥就是這樣,見到女人就直著眼睛看,一刻不丟。”
長平嚇得回身給他一下子,罵道:“他是個男人,我也是個男人,他難道花癡我?”小廝摸著挨打的地方嘿嘿:“我舅家的二表哥,就是對著男人花癡。這男人對男人,不是還有兔子嗎?”
長平汗毛都被他說起來豎著,又給他一腳,罵道:“快回去幹活,廢話多!”大家忍笑往回趕,長平越想越擔心,來安先是瞪眼自己,又這樣看著自己,長平嚇得不行,這周家的差事,以後讓臨安來吧。
又過了一天,郭樸又接了鳳鸞去,告訴她:“你不負我,我就不負你。”鳳鸞來前打定主意一個字也不說,隻點點頭,心裏回他話,既然要嫁你,怎麼會負你。
郭樸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話,覺得心裏還有些涼,他柔聲道:“再不和我說話了?”鳳鸞隻搖頭看他一眼,再垂下頭不說話。
沒趣的郭樸隻能同鳳鸞好商議:“你說吧,我不生氣。”鳳鸞再次看他,像是驗一驗他這話真也不真,這才低聲道:“既然嫁,怎麼會負你。”
郭樸愕然,是啊,這一句的心思,他倒沒有想到。郭大人的腦袋,是複雜的,以致於他看什麼人或事情,全是複雜的。
沒過兩天,大雪更大,飛雪霧蒙蒙從天而降,打得城頭上士兵睜不開眼。這裏是內地,離京裏約半個月的路程不算太遠。守城的士兵隻管睜不開眼,並不擔心守城的問題。
因不能總閉著眼,隔一會兒士兵把縮著的頭伸一伸,眼睛睜幾睜,再罵一句:“今年雪大。”旁邊的人再接腔:“雪大明年枕著餑餑睡。”
幾聲哄笑過後,士兵們再縮著頭守城。
忽然,風雪中傳來馬蹄聲。這馬蹄聲急而又急,清晰有力地傳來。再側耳細聽,還有跑步聲:“咣、咣、咣”地,很是整齊。
這裏並沒有太多士兵,隻有一小隊,為首是個六品校尉,和邱大人平起平坐。他無事坐在城門內喝著熱茶對著火盆正在舒服。一個士兵急急來飛報:“有一隊當兵的,至少五百人往這裏來。”
校尉大人不放在心上,瞪起眼睛罵:“怎麼會!沒有接到過兵的公文!”報信的人凍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一下子來到暖和屋裏,發抖打著寒噤,再吸溜著鼻子重報一次:“大人不信,您自己去看!”
他加重的語氣讓校尉不悅,又明白他說話的重要性。校尉站起來朝頭給報信的士兵一巴掌,粗聲大氣罵道:“老子自己看,要不是,拿你的腦袋當夜壺踢!”
說著大步走出去,挨打的士兵在他身後不服氣。仿佛感受到士兵的怨氣,校尉回身怒吼:“不服氣的,回家去睡熱炕頭,吃你老子娘的去!”
這樣一說,士兵隻能陪笑:“不敢不服氣,”再對城頭上做一個請的姿勢,挺直身子道:“軍情緊急,大人請快去看!”
校尉大大咧咧嘀咕道:“這裏要有軍情,京中早就告急。要發兵的,不打京裏打這裏?”外麵雪積得很深,校尉深一腳淺一腳走得不耐煩。
沒走兩步,校尉也變了臉色。他手下全是鄉勇團練,他這練兵的人卻是戰場上經過的。耳邊的聲音是熟悉的馬蹄聲若奔雷聲,還有整齊一致的跑步聲。
他剛大驚說一句:“取我兵刃來!”見白茫茫雪中已經出現來人,為首全是棗紅戰馬,足有二、三十匹。
雪中人行尚難,這些馬卻是旋風一樣奔至城門口。守城的四個鄉勇溜號走兩個,說是回家看孩子。還有兩個驚得目瞪口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隻下意識的把手中長槍一擺,交叉擋住去路。
棗紅戰馬往兩邊分開,奔出一個大漢,厲聲喝道:“將軍楊英,往寧遠將軍郭家喝喜酒的!”再手一擺:“開!”
他聲若驚鼓,是什麼將軍都沒有人聽得清楚,全被他這威勢震住。
兩邊戰馬上人不再客氣,“嗆啷”數聲劍鳴,一排明晃晃的長劍出鞘。架起長槍擋住去路的兩個守城鄉勇,嚇得屁滾尿滾,原本應該驗腰牌、問個話,還沒有出口,見長劍到了近前,手中長槍被打,幾乎飛出手去。
“嘩啦啦”馬掛鸞鈴聲響中,騎兵們護著楊將軍飛騎進城。後麵的步兵也不客氣,“咣咣咣”隨後進城。
這“咣咣咣”地聲響,是士兵身上掛的水壺和寶劍敲擊戰甲聲。
他們隻有背影時,校尉大人才醒過神,覺得沒有麵子,過去罵兩個守城鄉勇:“娘的,你們驗過沒!”
一個鄉勇結結巴巴地道:“他掏出腰牌一晃來著,沒看清楚就進去了。”校尉的臉氣得快成豬肝色,另一個討好地道:“大人您不用生氣,好歹也是掏出來給咱們看了。”
“啪”地清脆聲響過,是校尉一個巴掌打在他麵上,跳腳罵道:“你看清楚了是哪個!混蛋,混蛋!”
正跳著腳罵個不停,手捂著臉的這個鄉勇也結巴起來,他一隻手掩麵,另一隻手指著城門外麵:“來,來,來了,了……”
另一個鄉勇也往外看,大驚失色,抱著手中長槍不知道站哪裏,口中急急道:“大人,又來了。”
雪地裏目力可及之處,大約在幾裏路外,又有一叢人整齊而來。這一群人走得快而穩妥,沒有太大的聲響,卻也是一大隊人,看上去不比剛才的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