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笑逐顏開說告辭,留下呆若木雞的汪氏和五巧在。大門洞開風吹進來,郭家的丫頭去關門,道:“少夫人請裏麵坐,這裏看凍著。”
這個丫頭又看七巧睡的對間:“她夜裏再不好,明天外麵養病去吧。”汪氏一激靈,人不呆板腦子活泛許多。勉強應一聲讓人打水來洗,洗過換上大紅色嶄新的小襖兒,上麵繡著鴛鴦戲水和紅蓮花。
五巧算是知道汪氏心思的人,把銅鏡捧來,汪氏挽了一個油光滑亮的發髻,手裏拿著帕子往郭樸房裏來。
她的房門“咿呀”一聲傳出,曹氏的房門慢慢露出一條縫,正看到汪氏苗條的身子裹著小紅襖的背影,曹氏正大光明打開門,故意動一動身子:“哎呀,這晚上要出門,還是先開條門縫涼一涼再出來的好。”
外麵踱幾步就進去,一個人坐在被窩裏抱著湯婆子竊笑不止。從她成親,難得笑這麼歡暢,臘梅去了大衣服,挨身坐進來笑嘻嘻:“看到什麼?”
“夜半相會,”曹氏撲哧笑出來,懶懶歪到枕頭上,想想又笑,悄聲道:“這個人的伎倆,不過如此。”
臘梅不明白:“夜半相會難道還不叫厲害?”曹氏笑得止不住,輕喘著氣道:“那人是個不全的人,她這樣跑去是惹火還是惹氣?”又自言自語道:“左右不過是為七巧丫頭去的,難道為和我生氣才去,哼,穿著小襖挨凍算什麼本事!”
說話的時候,汪氏進到郭樸房中,長平在給郭樸換衣服。雖然是冬天,久臥不起的人也需要翻動身子防褥瘡。郭樸的情況不一樣,他一動就疼痛不止。給他換衣服要幾個人才行,床前是長平和一個家人,床尾是臨安和一個家人,中間指揮的是褚敬齋。
汪氏就這樣進了來,打扮得活似短打漢子。大家正忙著,聽到身後“哇呀”聲響,汪氏嚇得跑出去。
她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這樣扮成“戲妝”模樣來了不肯走,見外間有紫檀木屏風,到那後麵去候著。
這裏還好不怎麼冷,汪氏從小身子骨兒不錯,一直站到家人們和醫生全出來。再進來,郭樸額頭上痛汗如珠,層層冒出。
汪氏取出自己帕子,忍著難過給他擦拭。郭樸聞到她身上香氣,語氣柔和的多:“快穿衣服去,不要病了。”
“我正要睡,又擔心你,我白天跑了一天,怕睡得死不在這裏,曹家妹妹也不讓她在這裏?”說話難免要看人眼睛,汪氏低頭對上郭樸的麵龐,她心中總是發怵,這樣一個人,還能好得起來?
燭火半明半暗照在他麵上,看上去有如夜裏墳場上骷髏。到這時候汪氏佩服鳳鸞一下,真不知道她晚上怎麼呆一夜的。
汪氏看郭樸,眼前飄的全是一片片鋪子。郭樸看出她眼神兒飄忽,隻有苦笑,自己這樣子,人見人怕。
猛然想到鳳鸞,郭樸暗哼一聲,她肯定也是裝的!回汪氏的話:“你們睡吧,有長平和臨安就行。”
汪氏此時已經把他麵上汗水擦拭幹淨,帕子收回來人慢慢蹭後一步,滿麵堆笑道:“她才跑到我那裏看七巧,我因此奇怪來問,以為她今晚睡這裏,不想不是。”
再垂淚狀:“我拿性命擔保,七巧決沒有什麼。公子一天放在心中,我心裏一天難安,七巧一天難做人,這冰天雪地裏,她本來睡幾天可以好,要是讓她出去養病,就難好的很。”
這個人深夜跑來,原來是記掛這件事。郭樸心想,這記性還算不錯。他指著七巧和汪氏談一談,她果然跑來了。
當然是沉吟,不會輕易就答應她。郭樸慢慢道:“這樣的奴才,打死無罪!不是賊,也讓人看著像通賊。”
“絕對沒有!”汪氏斬釘截鐵,回答得個個字嘎蹦脆。郭樸再沉思:“鳳鸞像是看到是她。”汪氏在自己大腿根掐一把,把帕子捧在麵上開始淚流:“我年紀大過她們,當她們是妹妹一樣,不想周氏妹妹見我生氣,曹氏妹妹又冷言冷語,我是個笨人,才剛想到這裏,怎麼也睡不著。”
長平和臨安在外麵咬耳朵:“成親原來就是這樣?”臨安小聲道:“你隻娶一個就不會,你還想有兩、三個?”長平搔搔頭:“看著挺熱鬧。”臨安“嗤嗤”笑著,長平輕聲道:“噓,再聽。”
燭光下,是郭樸在說話:“鳳鸞小呢,曹氏和你一樣才來不熟悉,性子不和也是有的。”汪氏故意裝出喜動顏色地樣子:“是是,我也是這樣想,隻是不知道對不對,公子一說,我就明白了。”
又嬌滴滴道:“我想著我是姐姐,不能和妹妹們置氣。”郭樸自然地道:“是啊,你是姐姐。”汪氏更喜不自勝:“既這樣,明天我們就這樣熱鬧的稱呼起來,夫人看著也會喜歡。”
郭樸幽深的眸子對她掃一眼,沒有為自己接錯話有任何猶豫,他漫不經心地道:“好啊,那就這樣稱呼。”
“要是妹妹們不肯呢?”汪氏可憐小心地再問,郭樸懶懶地道:“怎麼會呢?”汪氏噎了半下,那半下沒噎成,是郭樸多少有句準話。汪氏雖然還想再磨他,自己冷得不行,她肯定不會進郭樸被子,讓她進也不會肯,這就交待幾句關懷的話出來,一個人回到房裏,坐在被子裏出神。
外麵有二更的梆子聲,五巧把大燈吹熄,給汪氏送上算盤來:“少夫人在想什麼?”汪氏接過算盤熟練地撥弄著,心算著白天又見到的郭家產業,無意識地對五巧道:“我讓她們喊我姐姐。”
“那是理當要喊,論進門,咱們第一個,論嫁妝,咱們最多,論年紀,您也最大。”五巧以為這是理所當然。
汪氏挑一挑眉梢:“不僅為這個,我是要讓這裏裏外外的人全知道,我是大的。”五巧連聲說是:“那別人自然就成小的。”
主仆交換一個笑容,汪氏更放低聲音,手指著外麵道:“送來的兩個丫頭,可交待過?”五巧扇一扇手掌:“一人五兩銀子,她們全說出來。”她如數家珍的道:“二房裏略有誌氣,餘下幾房依靠的多。常來的,七房裏的三奶奶,”
“停,這個人是牆頭草,一開始見到我滿麵堆笑,昨天鋪子裏我不小心沒理會她,立即眼睛瞪得要吃人,我一看她的麵相,就是個愛說的人。”汪氏眼神冷下來:“要讓她以後隻為我說話。”
隻一思忖,汪氏笑得有些陰冷:“周氏是這裏的人,她的事情三奶奶應該都知道。”五巧愣巴著:“什麼事情?”
“你想啊,她以前能沒有什麼事嗎?我不經意聽到周氏像是成親前就見過公子,”汪氏想起鳳鸞就莫明一肚子氣:“我和曹氏全不是窮鬼人家,周氏說也是做生意的人家,我就沒有聽到省裏有這樣一號人,不是哪個窮鬼家吧?”
五巧還是愣愣地:“說得也對。”汪氏白她一眼:“多帶上錢去找人問問,七巧正好生病,守在房中兩邊動靜全聽得到。那曹氏呀,裝得清冷冷的,哼,這樣人骨子裏全不是好東西!”
嘴裏罵著,汪氏再撥弄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不僅是算郭家的錢,郭夫人帶她去的鋪子,有兩家汪氏看著生意不對路,她要想一想,拿出一個辦法出來。
在郭家占頭籌的,隻能是金貴汪少夫人。為什麼這麼恨鳳鸞,汪氏還不知道自己因為洞房那一夜恨她,恨她跑去陪郭樸。
郭樸傷重不起,病人房中再收拾也有味兒,請汪氏去,她未必願意去,不過別人去了,她和鳳鸞又添上一層仇。
雪晰晰地落下,鳳鸞在自己繡房裏笑得恬然。對麵坐著周士元夫妻,周士元把桌上燭火挑了一挑,問鳳鸞道:“現在隻有父親和母親,你可以說實話,郭家待你如何?”
要是問郭家呆得開不開心,鳳鸞心裏要打個結。可是問郭家待得如何,鳳鸞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很好。”
被郭樸罵了好幾回,不過也被他救下來;汪氏雖然猖狂,也沒有見她吃飯多一個菜,多給她一個丫頭。
當父母的最會問的,就是別人待你如何?而問起子女開不開心,是很少去問。
周士元心中總有疑心,父女也同心,他感受到鳳鸞出嫁三天,回來變得更沉靜,往日的小女兒氣也不見,他再追問:“公子對你如何?”
這個問題,鳳鸞如實回答,隻能是一個字:“好。”要沒有郭樸,現在滿城風雨招搖的是,周家的女兒會做賊。
顧氏是個女人,她帶笑問道:“公子偏不偏心?”這一語中的,鳳鸞嘟起嘴,再想掩飾已經晚了,抬頭見父母親都有笑,鳳鸞倒愣住,嫁了個偏心人,父親和母親還笑什麼?
“委屈了你,郭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周士元嗟歎:“哪裏想到你會嫁到這樣人家,原本以為就是妾室也不會有。”
鳳鸞更噘嘴,顧氏一聽毛家,或是和毛家扯得上的話立即變臉,為郭家說上幾句好話:“郭家比毛家好,毛家想有妾,他也置辦不起!”
一家三人都微笑,顧氏坐得離鳳鸞近,為鳳鸞扯一扯微卷的衣角:“這衣服,毛家哪裏辦得起?”
鳳鸞笑眯眯:“可不是。”再一想這話衝撞毛元,忙收住話不說。周士元愛憐女兒,隻是要打聽:“汪家的姑娘,曹家的姑娘,都不是好相與?”
“汪氏……”鳳鸞剛要說,又想到不能讓父母親擔心。對麵坐著的家人,往前欠著身子認真聽自己說,要是說汪氏毒辣,家裏人會擔心。鳳鸞隻道:“是一個辣椒。”
顧氏隻急著問:“心好嗎?你大舅母就是嘴頭子厲害,其實那人也是個幫急救難的人。”鳳鸞壓抑住心裏對汪氏的不快,笑得文靜:“和大舅母一樣的人吧。”
大舅母要是汪氏這樣的人,顧家隻怕早死絕了人。
女兒初出閨閣,回來訴個苦,當父母親的當然勸解。周士元以男人和父親的心思來勸:“要和氣,不要和人爭執,讓人看著不好。她很厲害,你避避就過去。再不行,去對長輩們說。”
很厲害的人,除非有敲打他,讓他也震懾的能耐,不然避是避不過去的。再者對郭樸說,鳳鸞想想還是算了,無事找罵,不如一旁生會兒悶氣來得痛快。
父親關切地對自己看,鳳鸞點頭先答應:“知道了。”
顧氏是女人心思,想的又不一樣:“她對曹氏也這樣?”鳳鸞搖頭,其實她是沒看到的意思,顧氏以為是沒有,顧氏又忙問:“公子對你,對她好嗎?”鳳鸞高嘟起嘴點頭,顧氏自以為猜得對,對周士元道:“這是吃醋呢,可憐我的鳳鸞,你難道不會吃醋?”
“我吃的哪門子醋,早就知道是三個。”鳳鸞被母親逗笑:“又不是多出來的兩個。”顧氏好笑:“還是這樣嬌憨性子,可人家要吃你的醋,你倒不吃她的?”
鳳鸞作沉思狀:“嗯,不覺得有什麼好吃的。”
周士元夫妻麵麵相覷,這算是鳳鸞還沒開情懷,還是那郭家公子太不招人喜愛?他們越是想幫著出主意,想知道鳳鸞在郭家的事情,鳳鸞越是不想說。
那個汪氏,哼,氣死人!咦,曹氏不聲不吭,倒像是一樣的笨人。鳳鸞神思漸飛遠,唇角邊帶笑,想想汪氏難道隻欺負自己,這一會兒沒準正欺負曹氏,自己回家去,和曹氏一起反過來欺負她?
周鳳鸞為汪氏頭疼,左思右想,隻想到這個主意,還是在父母親的循循追問之下。
罵她什麼呢?罵到哭為止好不好?鳳鸞尖尖指甲在桌子上撫弄雕花,人出神在微笑。周士元拉著妻子出來,北風中拉緊衣服,在風的嗚咽中小聲道:“女兒在想誰?”
問上三句話,隻回一句話。
顧氏怪他道:“出嫁的女兒能想誰?”周士元剛猶豫:“不會吧,郭公子是個廢人,”顧氏打斷他:“我們鳳鸞更知禮,願意嫁就會一心對他,廢人怎麼了,望門寡婦多得很,鳳鸞這裏至少還是個活人。”
“我就說一句,你何必扯上這些難聽的。”周士元自己提起郭樸是廢人可以,顧氏說他很不順耳:“臥床數年又起來生孩子的也多的是。”
生孩子這話提醒了顧氏,她對丈夫吞吞吐吐道:“臥床不起的人,也有能生孩子的。要不,鳳鸞,教教她……”
“你還沒有說!”周士元這個古人,麵上發燒。顧氏為難:“聽說是個廢人,等我去問問鳳鸞,她新婚晚上睡在哪裏?郭公子他作了什麼。”
蘭枝頂著風雪過來,周士元扯住妻子對她努努嘴:“問丫頭。”顧氏滿麵春風,隻可惜人是站在北風裏,麵上春風轉眼就僵成凍春風:“蘭枝過來。”
周士元抽身走開,不放心又拐回來躲在一旁偷聽。顧氏問蘭枝:“姑奶奶洞房那天睡在哪裏?”蘭枝笑眯眯:“睡在新房裏。”
“新房裏還有哪個?”顧氏不死心地再問,蘭枝道:“當然是姑爺在。”不過是兩張床,當然蘭枝還不知道。顧氏心花怒放,剛放開,身後傳來撲地一聲,一大捧雪從瓦上滑落,再聽到有人哆嗦:“快來幫忙。”
可憐這捧雪,全打在周士元身上。把他救出來,回房去上床渥著,這夫妻兩個人先爭論起來:“不妨和氣些,討好一回。”這是男人理論,家以和為重。
顧氏不答應:“她眼紅,她嫉妒,她沒睡在洞房裏,明天去告訴鳳鸞,千萬不要鬆這口氣。”
火盆劈啪響了又響,火炭換上第三回,夫妻兩個人爭累了,這才作罷。
天亮起來,顧氏親自帶著來安去買菜,安排鳳鸞的飯食。她前腳出門,周士元後腿溜到女兒房中,神秘地對她道:“為父有話對你說。”
鳳鸞笑眯眯洗耳恭聽狀,蘭枝不在,桂枝幫廚,周士元得已獨占女兒一個人,對她盡吐自己一夜沒睡想到的話:“為父經商幾十年,見過不少人,說過不少話。凡是男人們,都是喜新厭舊,要聽好聽話,不愛受氣的人。”
“那父親呢,也喜新厭舊過?”鳳鸞睜大眼睛,周士元不無尷尬拂袖:“呔,你這丫頭,不能問我。”
鳳鸞不解地眨眨眼,有疑問:“為什麼?”周士元努力解釋得通些:“說的是手裏有錢的,手裏有錢的男人,全是喜新厭舊的。”
“那隔壁韓婆子的兒子沒有錢,為什麼對蘭芬也不好?”鳳鸞一心一意求解,真的以為父親會解疑惑。
周士元出師不捷,再挖空心思找說法,實在找不到,就道:“反正你聽父親的沒錯,和人和氣,早些生個孩子,”
他一急,把心裏最想說的話溜出來。鳳鸞麵上一紅,因為是父親也就說出來,低頭道:“我和他同了房,孩子不知道會不會有?”
“那兩個也同了房?”周士元大喜:“我的兒,隻要你生下孩子,別人就拿你沒有辦法。”鳳鸞憂愁地搖搖頭:“她們沒有同房,不過我不在,可就不好說。”
這語氣,好似她十拿九穩把郭樸握在手心裏,周士元肯定不是一個子女教育專家,他聽在耳朵裏,喜歡得無比倫比:“那你早回去吧,記住多生兒子,早生兒子。”
這句話伴著周士元大喜若狂的神情,深深印在鳳鸞腦海裏。生兒子的好處,鳳鸞知道。她在家裏有難時,無數次痛恨自己不是兒子。要是兒子不是姑娘,別人也不敢肆意上門欺負。
糊塗父親周士元稀裏糊塗的歡喜而去,他忘了一件事,鳳鸞沒有開臉。因為沒有圓房,所以沒有開臉。
這麼明顯的事他也看不到,是他太喜歡。郭樸病了還不是最傷人的,要是不能讓鳳鸞生孩子,以後老了無依靠,才是當父親的最不能接受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