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雜著上夜人的腳步聲,到了門口問公子好不好?長平出去回答:“不用進來。”鳳鸞在房中羞澀滿麵。
她到這個時候,才有滿麵的羞澀。紅燭流著燭淚搖晃著,是門簾子打開北風吹入所致。鳳鸞在這北風中吃驚不已,臨安一個人搬著木榻進來。
“我來幫你。”鳳鸞這樣的眼皮子還是有的。木榻有一個人多一點兒長,上麵雖然沒有擺著小桌子,也因木材的原因比較沉重。
再看臨安一隻手搬著,另一隻手還有空閑扶一扶門簾。這瘦小的小廝,力氣少有的大。
見鳳鸞要過來,臨安阻止她:“少夫人不用,您把那椅子搬開來。”兩把椅子搬開,臨安把木榻放下,鳳鸞嘖一嘖舌頭:“你怎麼有這樣的力氣?”
臨安無意中道:“這有什麼,和公子一樣,從小習練當然就有。”他說過就出去。鳳鸞對著床上閉目似睡著的郭樸看一看,再搖一搖腦袋再看一看,郭樸沒有睜眼,也仿佛能看到她的小動作,不高興地道:“看什麼!”
“我,沒什麼。”鳳鸞突然想到郭樸是個病人,提他以前的事情,他肯定不會喜歡。因為自己錯看幾眼,鳳鸞怕郭樸生氣,裝著往房外看:“我的丫頭在哪裏,讓她們打水來給我。”
郭樸這才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睡著。
等到鳳鸞梳洗過,郭樸梳洗過,看沙漏已經二更。窗外,響起腳步聲,不太重,不像家人們的腳步聲“堂堂”的,聽上去像是丫頭。
汪氏的聲音在外麵響起:“長平,公子睡沒有?”縮頭睡下的鳳鸞一下子驚探出頭,她聽到是汪氏的聲音。
“應該睡了吧。”長平就這樣回答她,也不會告訴汪氏裏麵有周氏少夫人在。鳳鸞心裏莫明慌張又惱怒,原來那一聲姐姐,是這樣半夜裏探望得來的!
她白天冤枉叫過汪氏姐姐,堵在心裏一直下不去。此時把身子往下一縮,幹幹脆脆的裝睡著,並且丟起耳朵,聽一聽汪氏又要說什麼。
汪氏進來,驚得愣住!這是哪一個?她隨即明白過來一定是鳳鸞。為什麼不猜是曹氏,是打心裏知道肯定不是。
五巧和七巧對汪氏使個眼色,汪氏不停步地到郭樸床前,柔聲道:“公子要不要喝水?”又伸手去為他裝模裝樣掖被子,其實不過是手在被子上麵拂一拂:“這裏沒有掖好,這是哪一個睡在這裏,這麼死心眼子。”
郭樸多少有些煩,他不得不睜開眼。睜開眼的時候見到鳳鸞的被子動一動,像是她睡在裏麵氣得要跳出來。
這個時候外麵又有聲音出來:“啊嚏,我少穿一件,果然是不行。”曹氏滿麵笑容,笑眯眯進了來。
和汪氏打一個照麵,曹氏裝著一呆,再就笑容可掬:“汪氏姐姐也在這裏,呀,您這粉紅小襖兒比我的還要薄,怎麼經得起這風寒!”她體貼無比地道:“快去穿衣服,病了可不好!”
郭樸又閉上眼睛。曹氏也喊鳳鸞:“看看我們來了,你倒還不起來,快些起來。”鳳鸞在被子裏甕聲甕氣道:“我怕冷,要是病了不是過病氣給人!”
曹氏嫣然一笑,對有些發怔的汪氏道:“果然是冷的,”她雙手抱緊雙臂:“我看著姐姐這個鍾點兒常來,我不敢不來盡心,不過姐姐你也要顧著些身子,病了可不能來了。啊嚏,我回去穿衣服,再不能撐下去。”
紅燭光下,身著鵝黃色緊身小錦襖的曹氏如一隻蝴蝶,翩翩而去。到了房外,臘梅趕緊送上大衣服,曹氏自己拉緊衣襟,一麵好笑一麵往房中去,不再管這房裏的事,想一想,也是好笑的。
曹氏出去,鳳鸞隻是不起來。汪氏坐在郭樸床前又要溫言細語,郭樸淡淡道:“出去吧,我要睡了。”
鳳鸞在被子裏聽著也想笑,嘴角剛上揚氣又上來,她還是縮著身子隻生氣。感覺被子外麵有目光直射進來,接著是汪氏溫柔地聲音:“是,您夜裏要什麼,還是要自己個兒上心的好。再不行,讓人喊我去。”
把鳳鸞又氣了一下,汪氏也想學著曹氏剛才那姿勢,是姍姍而去。怎奈她走過鳳鸞身邊,就覺得腳步有些拖曳。
為什麼會這樣,汪氏自己也不明白。按著說的話來看,是汪氏占了上風不是。
她出門就遇北風撲麵,對著黑沉沉廊外輕歎一口氣,又挑一挑柳眉對丫頭道:“咱們走!”
回到房中,汪氏和平時一樣,坐在床上撥動算盤珠子。動幾下有些走神,又動幾下又有些走神。
五巧輕輕喊她:“在想周氏?您不是教訓了她,明天尋個事情再教訓她就是。”汪氏有三分苦笑:“真是奇怪,她怎麼會睡到那房中去的?”
床前坐著隻著繡花小襖要睡的五巧,從來生得珠圓玉潤,又有一張如紅菱角的小嘴兒,十分好看。
汪氏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急促地道:“你隨我出去過,郭家的錢比汪家的多。如何,以後你晚上睡過去,我累了一天,晚上實在撐不住。”
郭樸房中有人打掃,除了他在喝藥,別的時候聞不到藥氣。可是汪氏有心理作用,還是覺得那房中有藥氣難聞。一走進去看到瘦弱的郭樸,汪氏就想掩鼻。
她殷殷期盼對著五巧:“當姨奶奶比當丫頭好,以後我在外麵料理,你在家裏侍候她。”五巧猶豫一下,並沒有太為難。
她和七巧丫頭早幾年就明白,隨著金貴姑娘出嫁,肯定會有收房的一天。可五巧和汪氏想得不一樣,汪氏可以為錢過日子,而五巧則不行。
五巧腦海裏蹦出汪家兩個家人,是以前要和自己婚娶的人。不說威風的個頭,也是健壯的身子。
燭光下低垂的頭抬起,五巧囁嚅道:“夫人會答應嗎?”說到郭夫人,汪氏胸有成竹:“她會的。”
“那公子呢?”五巧心想您這也太賢惠了。汪氏含笑注視她:“你嫌他不能親熱是不是?”五巧差一點兒尖叫一聲:“不是的。”
這聲尖叫及時被汪氏打斷,她搖一下手示意低聲,黑亮有彩的杏眼盯緊五巧道:“當初我們說過,以後永遠不分開。”
地上有拉長的人影子來,是七巧進來。汪氏招手讓她近前,又說了一遍:“你們以後輪流陪著,一人一個晚上不會太累。第二天隨你們玩耍,白天全是人,她們幹不了什麼!”
汪氏語氣斬釘截鐵,五巧和七巧還是吞吞吐吐:“還是問問公子吧?”特別是七巧,她自從洞房那天晚上以後,對郭樸莫明有些害怕。
“公子答應,你們就答應。”汪氏為她們作了決定,把杏花紅色綾被上斜到一旁的算盤遞給五巧,笑逐顏開道:“我要睡了,今天晚上隻是累得慌。”
五巧和七巧出來,郭家在這房裏的一個丫頭殷勤地問:“少夫人怎麼累了?”七巧掩飾道:“天冷吧。”
應該是看到周氏少夫人在郭樸房裏,汪氏要覺得累,七巧心知肚明。
郭樸在房中沒有睡,他正在審鳳鸞。汪氏一走,他忽然想到長平說有人在周家門首伸頭的話,把鳳鸞喊進來,皺眉問她:“以前訂的哪一家?”
披衣而起的鳳鸞雖然詫異,也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毛家,”再補充道:“開酒肆的毛家。”郭樸冷冷道:“你喜歡他?”
鳳鸞麵上掠過一絲感傷,在她心裏認為毛元人不錯。這感傷讓郭樸哼了一聲:“為什麼退親?”
鳳鸞很受傷害地看著他,郭樸恍然大悟,他是聽說過原因的。那就不問這個,郭樸問別的:“哪一年訂的親?成親後一年見幾次,說過什麼,都在哪裏見?”
鳳鸞一一回答過,郭樸挑不出毛病,要知道毛元是個老實巴交的孩子,他和鳳鸞並沒有私密過。他盯著燭下的鳳鸞看,大衣服披在肩頭,掩不住小衣服內鼓鼓的肌膚。
郭樸羨慕得要發狂,他往銅鏡中看自己的,人瘦得不行,不再是往日健壯的人。這樣青春朝氣的身子,能安心伴著病人幾年?
他沉下臉,心中患得患失,警告鳳鸞:“要是我死了,你要為我陪葬!”
鳳鸞並不意外,眼睛裏分明有光澤一閃過去。郭樸怒火中燒:“你不願意!”鳳鸞很是安靜,黑色瞳仁好似無波的水麵:“你死了,當然我陪你,不過,請把我家人照顧好。”
郭樸大吃一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鳳鸞是說假話?她目光中分外平坦。
燭光滋滋地輕聲燃燒著,郭樸看著鳳鸞,鳳鸞看著他,忽然問道:“樸字怎麼寫?”在這時候她很想知道這個,並且輕聲道:“我不會寫字。”
“你可以學,”郭樸隨口回答過,嗓音自以為嚴厲,其實是顫抖地問:“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真的陪我去?”
鳳鸞詫異地道:“當然,我不是你買來的?”郭樸聽著很刺耳,擰一擰眉頭正要說汪氏和曹氏全一樣,又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對鳳鸞說過,他沒有再說,隻是緊緊抿著嘴唇,出神地瞪著帳頂子。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鳳鸞還在床前站著,嘶啞著嗓子道:“去睡吧。”鳳鸞還有話,此時燭光有幾分溫馨感,她不由得擰一擰身子,雙手握著帕子,自己沒有察覺到的噘起嘴:“你要什麼就喊我,怎麼會喊到隔壁去?”
隔壁住的是汪氏。
郭樸道:“孩子氣,去睡吧。”一句話兩句話也爭得凶。鳳鸞嘴嘟得更高,她雖然和郭樸不熟,不過出嫁成夫,又這樣夜半衣著不整地說話,難免有幾分親昵。
親昵中,鳳鸞在心裏別扭地道:“偏心。”她生氣地去睡了。到底年紀輕,再大的別扭也睡得著,沒多久就睡熟。
而大床上的郭樸還沒有睡著,他被鳳鸞的話震撼到現在!古代講究三從四德,三從四德也鎖不住少年人的情懷。
汪氏、曹氏和鳳鸞,全是為錢而來。汪氏是明顯的兩家財富合二為一的原因;而曹氏可以幫汪氏一把,或者說可以監視她。這兩個人因為同是少夫人的原因,不會一心的可能性比較大。
郭家沒有把其中一個立為長少夫人,就是三個比肩,一個可以監視一個。
而鳳鸞,她自己都說出來,是買下來的。
為錢的原因,郭樸從不敢想這三個人是真心真意。但是沒有情愛上的真心,卻不見得沒有為錢的真心。
為錢,她們全真心。
現在鳳鸞說出來她願意陪郭樸而去,郭樸不能安眠。這是真的嗎?他竭力回想自己能行能動的時候,姣好女子說願意他相信。可他殘廢了,雖然他從不願意聽到“殘廢”這二個字,眼前是事實。
急風飛撲在窗欞上“啪”地一聲,把郭樸驚醒。他不相信,不能相信鳳鸞是真心的。鳳鸞這樣說,隻能是她要和汪氏、曹氏兩個人爭寵。
可是郭樸心酸地想,有人這樣說,他心裏還是很喜歡。好似久旱幹涸的田地上,來了幾滴子雨水。
不敢說得到滋潤,是鳳鸞這話郭樸不敢相信。外麵風聲漸大,郭樸可以想象到雪又急又速,他心緒如風中飛雪,一會兒到西一會兒到東,直到天明才朦朧睡去,又聽到吵鬧聲。
汪氏一大早特地跑過來喊鳳鸞:“怎麼還不起,樣樣你都不管,隻是睡!”鳳鸞恨上來,又睡得正迷糊,拿起枕頭就扔過去,汪氏閃開,一下子砸中五巧的腳尖。腳尖是最脆弱的地方,五巧疼得忍不住,抱著腳開始跳:“哎喲喲,打人了!”
長平和臨安進來喝住,郭樸醒來生氣地道:“以後不許過來!”這話任是誰聽都是說汪氏,汪氏多機靈,麵紅耳赤過來陪禮,手撫著胸口解釋:“我總要過來看看才行。”
郭樸不看她:“一早一晚不要來,你白天辛苦,歇著吧。”又喊長平:“再有人在我房中喧鬧,叉出去打!”
汪氏訕訕而退,鳳鸞站在原地愣了。早知道這樣,今天和汪氏作一場多好,她麵有喜色,滿腦子裏全是郭樸發落汪氏。
“少夫人,少夫人?”臨安喊她幾聲,鳳鸞才醒過來:“什麼事?”退到門外的臨安陪笑:“請您回房去梳妝。”
這房裏,並沒有鳳鸞梳頭的東西。鳳鸞忙道:“好。”見臨安又退幾步,她急急進床穿衣服,要走時又回身去郭樸道:“一會兒我就來,汪……姐姐那麼忙,不用她來忙活。”
郭樸好笑:“孩子氣。”鳳鸞出去,褚敬齋來看他喝第一遍藥,不無調侃地道:“公子如今不寂寞。”
“你怎麼知道的?”郭樸和他相處有一段時間,知道他眼明心亮,就是愛說風涼話。有時候這風涼話,也對著他自己。
長平來幫忙喂藥,用風涼話對褚敬齋:“先生昨天晚上要來看視公子,見到三位少夫人都在,他知趣的回去了。”
褚敬齋酸酸又取笑郭樸:“您這三個老婆娶得好,大少夫人可以料理鋪子,是家學淵源,三少夫人小門小戶出身,小家碧玉格外可人,二少夫人可以替個班,上可以接大少夫人,下可以接三少夫人,”
郭樸打斷他:“哪裏來的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褚敬齋拖長聲道:“這不是姐妹都喊起來,難怪不是按花轎進來前後分大小?”
郭樸語塞,他心裏還沒有這樣想過。褚敬齋見他麵色不定,猜到他的心思:“三少夫人回來以前,是大少夫人在您心裏最重,如今三少夫人回來,您這心思就變了。男人心,從來難猜難測。”
“我倒沒有,”郭樸有些狼狽,長平回敬褚敬齋:“先生,等你成了親,你也這樣!”褚敬齋仰麵長歎,這長歎有幾分真的:“女人全是勢利眼睛,周朝薑丞相的妻子,見他不當官就不要他,女人,哼。”
臨安進來,好奇地問:“褚先生被人拋棄過?”郭樸瞪他一眼,長平白他一眼,臨安自悔失言,忙賠上一笑。他說這話,並沒有想到郭樸。
郭樸沒有被臨安的話傷到,褚敬齋麵色大變,麵色扭曲幾下,忽然跺腳,轉身奔出去。郭樸都驚了一下,有要欠身子的意思,隻覺得疼痛滿身這才作罷。
長平和臨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出來:“這個人,”見到郭樸沉著臉,兩個小廝才沒有說下去。
房外傳來驚呼聲,還有諸敬齋的賠禮聲:“少夫人,我沒有看到你。”鳳鸞嬌怯怯的聲音傳來:“並沒有撞到我。”
郭樸不耐煩,褚先生有什麼傷心事要這樣奔跑。他自己病成這樣,可以說前途希望全都黑暗,郭樸心想自己也沒有他這樣氣量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