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鸞嘴裏一口粥噴出來,自己“呀”地一聲用帕子去接。蘭枝和桂枝嘻笑著一同來接,讓這口粥不要落到地上。
長平站在幾步外,雖然不妨礙,還是笑著退開一步,看著三個粉紅水綠帕子空中飛舞去接。鳳鸞麵龐漲得通紅,再也吃不下去,站起來道:“我這就去。”
“少夫人請先用飯,公子交待用過飯再去,另外,公子問您這氣,要生到幾時?眼淚,還要流多少?”長平笑嘻嘻把話說出來,鳳鸞氣怔住,吃吃道:“我,我沒有生氣!”
一低頭,淚水又出來,鳳鸞拭去淚水心中不平,平白冤枉了我,倒成了自己是無端生氣的人!
長平來做哄少夫人的工作,他覺得難度大,隻是陪笑:“沒生氣就好,您就是現在要去見周老爺,也請淨麵重新換衣服。”
鳳鸞粉麵上,是兩隻哭得通紅的眼睛。身上衣服,有淚水也有揉搓的痕跡。蘭枝取過石榴紅色纏枝蓮花的錦襖,鳳鸞換上,又淨過麵重勻脂粉,心裏貓抓一樣往郭樸房裏來見父親。
郭家到周家找鳳鸞,周士元和顧氏不可能不擔心。沒有第二天就來看鳳鸞好不好,是另有原因。
行過汪氏房中,鳳鸞意外地聽到汪氏房門有響動,她下意識地停下來看一看,汪氏居然在房中。
明窗透出她的發髻和身影,鳳鸞心裏打鼓,難道她一天不打算出去,還要有什麼對付自己?
不管了,鳳鸞先過去。
她的身影過去,汪氏揪然不樂。她生長的家裏,不說是人擠兌人,也是從小多長個心眼。做生意人家出來的子弟,不比別人多個心眼那還行!
那種環境裏,不學光聽也會幾手。
七巧用蓋碗給汪氏送茶上來,低聲道:“今天真的不出去了?”汪氏苦笑:“不是回來就告訴你,讓我閉門一天思過。”
這是郭樸的話,郭樸沒有怒罵,卻是言語譏諷,直到汪氏痛哭跪地求饒,郭樸才冷淡地道:“我雖然病著,不是糊塗人。早對你說過,鳳鸞是個孩子,你不要和她計較,她對不住你,你來對我說,你們兩個人,都不把我放在眼裏!”
這兩個人,說的是鳳鸞和汪氏,郭樸心中把曹氏加上,這一個總透著奇怪,表麵上看著恭敬,其實心裏也一樣沒有自己的丈夫。
今天這一出子事,是鳳鸞和汪氏惹出來的,汪氏太厲害,鳳鸞太率性。郭樸最後交待汪氏:“你初到我家裏,不清楚家裏人性子也是有的,今天不用出去,在房裏好好想想。”
汪氏自己明白,這叫文人說的閉門思過。
到今天,汪氏多少明白自己嫁的這個丈夫不是糊塗的人。睡在床上動不了的病人,總會讓人產生可以欺淩,好欺負的感覺。
手捧蓋碗茶悶悶的汪氏挑起愁眉,忽然想起汪貴,見眼前郭家的兩個丫頭不在,對五巧生氣地道:“我不能出去,你去見他!讓他打聽事情也不清楚,讓他三更來結果到五更!”要是三更來,三更到五更兩個時辰,也足夠鳳鸞吃虧的。
至於郭樸的存在,汪氏單想這件事時,又把郭樸給忘了,誰叫他不能走不能動呢?
提起這事,五巧也很生氣:“昨天夜裏要不是我一夜沒睡,他大早上才來,可有誰發現呢?”好似郭家上夜的人全是傻子!
汪氏手段再高明,她家不在本城,又初來乍到,郭家的下人沒有那麼好收買。再加上一些手段,在一些家庭裏是行不通的。
要是換了一家官宦之家重名譽,覺得出現這樣事情再被人訛傳會丟名聲,再有一個長輩向著汪氏,汪貴再不來得晚,昨天夜裏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鳳鸞,或許也能行。
隻是這裏是郭家,生意人家沒那麼在乎名聲。汪氏算得不錯,郭樸天天要鳳鸞陪伴,可能是喜歡鳳鸞的,應該不會接受這樣的虛綠帽子,可是郭樸對鳳鸞是以前就認識,包括郭樸在內的郭家人喜歡鳳鸞的一點,就是她為著家人盡力奔走,這是一個姑娘,不是一個小子!
這樣做,很讓行商數十年,經曆風雨的郭老爺子和郭夫人讚賞。人,沒有困境,隻有自己願意呆在困境中!
千條計萬條計,都有疏忽的時候。汪氏自以為很聰明,自以為會玩手段,如果不是她真的很能幹,郭樸也不會對她這麼客氣。
汪氏的心思鳳鸞猜不到,她也沒功夫猜。去郭樸房中的短短幾步路,鳳鸞心裏七上又八下。再笨的人,也明白毛元來到固然起了辯解的作用,可是毛元的話裏,一樣透著他到現在還喜歡鳳鸞。
鳳鸞不會以為別人聽到都很喜歡。父親在郭樸房中,郭樸會說什麼?鳳鸞太過擔心,先到門簾外悄悄聽上一聽。
臨安見她不進去,不容她偷聽,輕咳一聲,把太過於關注的鳳鸞打醒,揚一揚聲音為她通報:“少夫人來了。”
鳳鸞忍無可忍對臨安嘟一嘟嘴,臨安陪上笑臉,鳳鸞還在生氣,她擔心歸擔心,生氣歸生氣。這一家子人,就沒有不欺負自己的人。
她把桃花色的兩隻袖子對臨安拂過去,臨安苦笑,奴才不好當,少夫人有氣,隻能往自己身上出。
再看鳳鸞,已經進去。她不是垂首垂袖進來,因袖子剛拂出去,這就收著袖子張著眼睛進來,一眼見到父親坐在郭樸床前,鳳鸞喜出望外:“父親。”
郭樸無意中翻個白眼,看你喜歡的,看你那一雙淚眼加上喜歡,就不知道再妝容一下再出來。好在周士元來前是有心理準備的,他笑嗬嗬扶住女兒,裝著看不到鳳鸞的淚眼。雖然搽過粉打扮過,眼眶中的淚水盈盈,不是一下子可以下去。
“鳳鸞,我來看看你,雖然說離得近我和你母親不好總來,有時候,也想來看看你。”周士元這話是說給郭樸聽的,他和郭家的身份不對等,不能總由著自己性子來看。
其實身份對等了可以隨便來,周士元也不會天天來,在身份不對等的情況下想來不敢來,周士元心裏就特別產生別扭。
再見到鳳鸞打扮一新,淚眼卻掩飾不住時,周士元心中刀絞,沉重地交待女兒:“你在家裏是嬌女,在這裏是人家媳婦,凡事,自己不要左性,自己要想開些,自己要……。”
郭樸咳了一聲,這父女兩個人當自己是死人!
隨著這咳聲,鳳鸞身子顫了一下,周士元見過人不少,可沒有那麼好震。但他又能怎樣?周士元拉著女兒來見郭樸,他對著床上這個形銷骨瘦的人,兩個人目光碰在一處,郭樸壓根兒不避,他自覺得對鳳鸞回護已經足夠的多。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周士元看出來郭樸的坦然,再看鳳鸞身上的衣服和首飾,郭家在表麵上是沒有虧待鳳鸞。可鳳鸞為什麼哭?總是有隱情。
“大人,”周士元斟酌過,才定了這個稱呼。他剛才坐的時候,含糊著稱呼過去。現在,他把稱呼定下來,喊他女婿,至今還覺得高攀不起;喊他名字,又覺得不妥。反正他是大人,自己是平民,周士元就這麼喊出來。
郭樸微皺了皺眉,他一下子也沒有弄明白應該喊什麼。和家人一樣喊自己樸哥,郭樸也覺得還生疏。喊自己姑爺,郭樸心中忽然明了,他娶了三個妻子到現在,一直好似在帶兵。他苦澀地笑一笑,沒有輕憐蜜愛,沒有花前月下,怎麼會有夫妻的感覺。
他沒有反對周士元的話,隻靜靜聽下去。在他心裏也有自卑,別人家裏相女婿是要比一比的,周家的這個嶽父今天看到自己,隻怕回去要淚漣漣。
“我隻有鳳鸞一個女兒,蒙大人不棄相中,實在有愧。”周士元嗓音都顫抖起來:“從小沒有教導過她規矩,我不在家的時候多,她母親件件依著她,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多多見諒!”
鳳鸞低下頭心中慚愧,如果父親來到自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父親就不會對著郭樸說這些話。淚水輕輕又要滴落,鳳鸞小心抿著嘴唇用力忍回去。她輕吸鼻子的聲音郭樸聽到,郭樸更是格外難受。
人家嫁個女兒過來,要弄到這種地步。如果鳳鸞是汪氏,郭樸決不會同情她。可是鳳鸞,這個小憨子。
郭樸開口,先歎一口氣,他人雖然不中看,眼光卻是嚴肅認真:“您放心,我會周護她。”鳳鸞抬一抬眼眸,與郭樸對上,再垂下來隻看自己的裙邊。
“長平,換茶,給少夫人倒茶。”郭樸喊長平進來過,周士元還在床前坐下,鳳鸞立在他身後,隻想和父親多親近一下。
郭樸含笑看著鳳鸞,他這一笑,又把周士元嚇倒。瘦得隻有一層皮可見骨頭的人笑起來是什麼樣,可以想象一下有些怕人。
“鳳鸞你出去,我有話要說。”郭樸也不願意稱呼周士元為嶽父,三個妻子能不能長伴,他還不知道呢。
鳳鸞不情願地蹭出去,三步回一下頭,很擔心郭樸說自己什麼。郭樸對著銅鏡中的身影微笑,明白鳳鸞的擔心。
再明白,郭樸也要問,他清清嗓子問周士元:“鳳鸞以前定的親事是毛家?”周士元一聽就明白,不知道早上郭家有事情發生的他,還是立即就解釋:“在鳳鸞幾歲的時候,我和毛家酒肆的掌櫃合夥跟生意,當時好得跟一個人,在路上一塊饅頭兩個人分著吃,”
周士元默然,當年舊事重新提起,毛掌櫃的他記不記得!
“有一年我們在關外遇到沙暴,約好活下來就是兄弟,後來說兄弟不如親戚,就兒女結下親事。”周士元在這一方麵精細得很,他細細地告訴郭樸:“鳳鸞和毛元小的時候在一處玩過,到大了隻怕她們自己都不記得,我不在家過年的時候,鳳鸞母親帶著她回舅兄家過年,鳳鸞和毛元又大了,除了過年過節來送東西見過一麵外,鳳鸞再沒有去過毛家。我雖然是草民,也去過京裏省裏,知道姑娘不可以亂出門,很少讓她出門。以前就見麵,也是在我家裏說上兩句話,當著大人就分開。”
郭樸疑心去了一多半,不如說他嫉妒心去了一多半,鳳鸞是他的,打上郭家的烙印,早上和毛元在那裏嘰嘰呱呱,雖然沒幾句,透出來的熟悉感,快把掛著丈夫名義的人氣得半死。
他對著周士元點點頭,表示相信他的話,接下去重話家常,身體如何,以後如何。周士元心中一動,他來的時候沒打這個主意,在見到鳳鸞和談過這一番話的時候,周士元重打主意,借著郭樸的問話,裝著半吐半露告訴他:
“我跑慣的人,在家裏歇這幾個月實在難奈,好容易我好了,年我也不想在家過,收拾些東西往外麵去走走,我們這樣人家,是閑不住的。”
郭樸咀嚼他的話意,有借錢的意思,或者是有和郭家出去進貨的人一起走的意思。他不能答應,他想得很快,想到鳳鸞是個賣身契。
現在鳳鸞對他有些重要,郭樸還沒有發現,卻明白鳳鸞已經是郭家的人,不能讓她贖身子。他認為郭家最好,不過以防萬一。郭樸隻道:“出去要當心,您身子也才好,過完年春暖花開再去吧。”
周士元弄不明白郭樸是聽不懂,還是裝聽不明白,他反正胸有成竹,這個主意一旦打定就不會再回頭。
說了沒幾句,鳳鸞在外麵小心翼翼伸頭:“茶要換嗎?”郭樸笑:“你進來吧。”周士元也笑。鳳鸞帶著不樂意進來,眼珠子烏溜溜在父親麵上掃過,又在郭樸麵上掃過,帶著欲蓋彌彰道:“我好著呢,不要想著我,母親怕天冷,火炭要燒得暖暖的,父親也才好,少出門。”
她飛快對郭樸又看一眼,低頭道:“要是……還會讓我回家看看呢。”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小,郭樸也淡淡若有若無的“哦”一聲,算作回答。
周士元不再耽擱,他要告辭。郭樸猶豫一下,才命鳳鸞:“代我送送長輩。”又喊長平:“送送。”
父女兩個人出來,彼此相望,鳳鸞低聲道:“不用掛念我,”把頭上首飾輕晃出叮當聲來,故作輕鬆的展顏笑著歪腦袋:“給我這些東西呢。”
周士元很想對女兒單獨說兩句,卻礙著長平在一旁,隻能不說。他遺憾地找跟來的來安,廊下隻有梅花香,不見來安的身影:“咦,來安跟我來,哪裏去了?這不是個亂跑的人。”
長平當然道:“我去找找。”桂枝抿著嘴兒笑,長平不解,隻管沿著長廊走去。他一走,周士元抓緊時間悄聲道:“忍耐一些,父親來想辦法。”
鳳鸞愕然過,飛快左右看一眼,對周士元苦惱地道:“不用想我,他們愛勢大,縣官幾天一來,公子養傷的費用,全是官中出呢。”
周士元用心聽著,含笑拍拍女兒肩頭安慰:“有父親在。”父女兩個人交換過這句話,心情都大好,互相一笑,再來還是說來安:“怎麼亂跑?”
來安在哪裏,他站在角落一簇梅花下麵,和蘭枝在說悄悄話:“郭家待姑奶奶好不好,待你好不好?要是不好,”
蘭枝撇嘴:“你能怎麼樣?”蘭枝突然想哭,自從來到這裏沒有一個月,出了幾次事情。她對著來安的信誓旦旦要罵:“你能打還是能擔?”
“我,”來安抓耳撓腮,急得不行,抬起的手臂無意中碰到梅枝上,打落雪花落在他頭上,蘭枝格格笑了兩聲,來安也跟著嘿嘿:“你笑了,你笑了就好。”
這笑聲把長平引來,長平腳步輕輕過來,正好聽到來安的話:“對姑奶奶是不是,你等著,有朝一日讓這郭家知道我來安老爺是誰?”
長平一聽,這話真稀罕,還有人跑到郭家來罵郭家。他慢慢掩過去,眼睛裏閃爍著聽聽這兩個人還要說什麼?
“蘭枝,”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來安那張最近讓長平要做惡夢的笑臉,他這笑臉此時對著蘭枝諂媚的笑,聲音格外溫柔:“你在這裏好嗎?有誰欺負你,一定是那個小白臉兒,你放心,有朝一日,”
蘭枝打斷他的話,似笑非笑:“有朝一日,你一定讓他知道你來安老爺是誰是不是,你不用有朝一日,今天就去吧,他叫長平,是公子的貼身小廝,你去,我看著。”
來安嘿嘿嘿,左顧右又盼:“他在哪裏,你喊他過來。”蘭枝啐著他笑:“沒有金剛鑽,你誇什麼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