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敬齋急急忙忙到房裏,汪氏和鳳鸞一起往門簾裏看。門簾垂下遮住兩個人的視線,汪氏心中一動,想到身邊的周氏不是能惹急的人。
早上還有郭夫人在,還有郭老爺子等人在,鳳鸞尚且對自己又踢又打又抓。鳳鸞是麵上一道紅,因為汪氏是被迫還手沒有力氣,而汪氏手腕上幾道血痕,是鳳鸞早上一把抓傷的。
汪氏對鳳鸞多少有輕視之心,因為她一照麵看上去,不太精明。有不少人是這樣的,這樣的人大多是普通人。
戰國策中唐睢問秦王:“大王知道有布衣之怒嗎?”秦王回答:“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睢再道:“那是庸夫之怒,布衣之怒還有一種是血濺五步。”
鳳鸞如今在汪氏的心裏,就是這樣一種布衣之怒。汪氏有壞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要說她動不動就害人傷人,她也不是嗜血之性。
生活中也多見汪氏這樣的人,沒事就伸個爪子,其實不是天生嗜血腥。但是,汪氏還是個壞人,至少在鳳鸞心上不是好人。
而鳳鸞是最普通的一個人,生長環境讓她見識不多,本性善良與人無爭,遇到汪氏硬生生把鳳鸞的個性給逼出來,鳳鸞早上打汪氏,已經是氣急了。
此時麵對汪氏,鳳鸞想想自己的主意,是背水一戰。
她們都沒有學過戰國策,不知道有布衣怒;也沒有學過兵書,不知道有背水戰。不過此時汪氏對鳳鸞有了凜心,周氏不可以惹急了,逼狠了也要亮貓爪子。
而鳳鸞對汪氏一臉洶洶,拳頭在袖子裏攥起來,大有你再惹我,再揍你一頓的意思。真的打起來一對一,汪氏估計不是鳳鸞的對手。
汪氏是苗條身段,鳳鸞是微帶豐腴,光比力氣,鳳鸞又是發狠背水一拚,汪氏是肯定吃虧的。
不管千般計萬條策,遇到迎頭痛擊,技術含量再高,陰謀九曲十八彎也不行。
在這裏,汪氏警惕地後退兩步,她決定落單的時候不惹鳳鸞。當然在她心裏,也打定主意要為今天的挨打找個說法。
在鳳鸞心裏,今天早上吃虧的全是她,她想不到汪氏的心思,她隻對汪氏揚起臉來笑得甜甜蜜蜜,這甜甜蜜蜜中,不是針尖也是刀尖。
兩個人互相對著,一個看一個笑。汪氏扭過頭,在心裏罵一句,傻蛋!哼,有朝一日把你趕出郭家,我親眼看著你倒黴。
鳳鸞轉變冷笑,哼,今天的事不能白受著,等,我等著,有一天家裏沒有人,家裏沒有別人,讓你加倍地還我。
褚敬齋出來以前,這兩位少夫人就在這裏心裏別苗頭。曹氏姍姍而來,見到她們就要笑,房中的火盆再熾烈,也不如這兩個人之間的熱辣辣。
“汪氏姐姐,周氏妹妹,”曹氏欠欠身子行個禮,汪氏和鳳鸞也還禮,曹氏嫣然道:“母親晚上有應酬,讓我一個人回來。對了,和你們告個別,明天我就要回娘家,等我回來,給你們帶好東西。”
汪氏大吃一驚,她打定的主意是她先回去。曹氏對汪氏麵上的驚訝毫不奇怪,汪氏是個事事要占先的人,俗話也叫要強。要強加上一點兒壞心眼兒,這就是壞人。
有的人隻要強方麵傷人,不見得有壞心思。是以汪氏麵色大變,曹氏也不客氣,她先發製人的冷笑:“汪氏姐姐,你要說什麼?”
當麵和人對嘴,生意人家出來的人大多不這麼做。這樣做,就傷了麵上的和氣。汪氏換成微微一笑,眼珠子轉了好幾轉,再道:“妹妹說哪裏話來,妹妹想來是對母親說過,對公子也說了?”
曹氏也換成含笑:“可不,正要去對公子說。”汪氏這一會兒巴不得郭樸不好不要見曹氏,她故意往門簾上看看,自語道:“這醫生,不知道看到幾時,”曹氏還真的是不能等,她房中還有東西要收拾。
眼巴巴瞅著那玉色繡戰馬的門簾,隻是不動。汪氏還沒有提醒曹氏回去收拾,見臘梅匆匆過來,低聲問曹氏:“奶媽,有這樣一件東西,要不要放進去?”
汪氏正好接上這話,笑意吟吟:“你先去收拾東西,公子好了我讓人請你去。”曹氏不吃這話最後的幾個字,雲淡風輕地道:“當不起請字,給公子晚請安,是我應當應分。”說過再對汪氏和鳳鸞嫣然一笑:“你們記得讓人來喊我,可別忘了我,要是忘了,我回來不給你們好東西吃。”
她走出去,鳳鸞心中若有所思,對汪氏下意識瞄了一眼。汪氏先變臉,曹氏就冷笑,原來汪氏這個人,是鄰居們聊天時說的,不能對她太客氣的人。
鳳鸞覺得自己明白了,以後對汪氏,應該這樣。可愛惹人憐惜的鳳鸞姑娘,沒有人教過她人際關係的相處,她隻能出現事情後,跟著身邊的人現學。
一盞茶時分中,曹氏讓丫頭來看了一回,見還不能進去,又去繼續收拾東西。汪氏在這盞茶時間裏,腦子動得飛快。汪氏是要回去和家人商議事情,取得家人的支持才能在郭家拿權。那曹氏呢,隻怕和自己一樣。
汪氏以自己之心,度了曹氏之腹。
曹氏完全不是一樣的心思,她正在房中憂愁,雪梅輕手輕腳把大紅官緞繡牡丹的錦襖放到描金箱子裏,見曹氏的發呆樣不忍,小聲提醒道:“這一會子沒別人,那兩個丫頭我讓她們傳晚飯去了,少夫人不要隻管憂愁,要這樣憂愁,不如不回去也使得。”
“不,我一刻也不能等,”曹氏沒精打采地問:“你說,今天早上翻牆的那人,會是他嗎?”雪梅強笑一下:“這可不好說,不過幸好逃走,”她聽聽門外沒有人回來的腳步聲,悄聲道:“早上把我嚇得不行,我心裏,也擔心是那個人呢,少夫人,你是嫁過人的,可不要再想他了。”
曹氏呆呆對著地上看,眼眶中一滴子淚水慢慢落下,悲憤地道:“嫁過人的!這過的是什麼日子!”
被窩裏再暖,隻有自己一個人。曹氏不會說要求情欲,她隻知道自己孤枕難眠。她需要的不是錢,不是富貴的生活,她隻想要一雙堅定的臂膀,時時在她身後。
而郭樸,瘦得人幹一樣,曹氏覺得自己足夠忍耐,才能夠在這家裏呆下去。外麵風雪緊,臘梅和雪梅悶聲不響收拾,不敢引起曹氏的再次煩惱,曹氏癡癡對著燭火坐著,看它偶然爆出燈花,麵上才有欣喜。
沒有人提醒她,當然沒有人來喊她。廚房上,安排給曹氏的兩個丫頭正在生氣:“快些安排飯食,也不看著些,好好的飯讓貓兒糟蹋,哪裏來的死貓,還不打死!”
廚房上人一麵陪笑一麵重新做飯:“要不然,就把別人的飯給曹氏少夫人給,隻是少夫人愛的那一樣,別人沒有,姑娘們別急,我們重新再做。”
郭家對於三位少夫人的衣食吃用上,是不虧待的。
郭樸覺得疼痛能忍時,看沙漏晚飯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沙啞著嗓子道:“褚先生去用飯吧。”褚敬齋格外慚愧,他麵上一直紅過耳朵,吃吃喃喃道:“大人,我,我隻怕我不行,”
“不用了,就是你吧。”郭樸心中的失望要大於褚敬齋,睡著起不來的人是他不是褚敬齋。他掠過褚敬齋麵上的羞愧,眼前出現一個又一個醫生。
他的另一位好友滕將軍送他回來,反正是花官中的錢,路上不計錢財請過一個又一個“名醫”,治上沒有多久,搖頭的搖頭,不辭而別的不辭而別,現在褚敬齋又要離自己而去,郭樸歎息:“褚先生,你我談天算是相得,你也不願意回去,留下來吧。”
褚敬齋低垂著頭不敢抬:“留我作什麼!我留下來吃閑飯?”病人的心情,隻有病人知道,郭樸想著離自己而去的人,虞臨棲,曾經那麼要好,隻字片言也沒有,哪怕有一個問候呢?他不忍再看有人離自己而去,到這種時候,郭樸格外念舊,他眼中沁出淚來:“權作我的西賓吧。”
“大人府上並沒有小公子可以教書,我這西席有何意思?”褚敬齋心裏也想留下,可他還是要為自己找一個理由,自己才能安心留下。
提到小公子,郭樸又是長歎一聲,褚敬齋更為難為情,頭恨不能插到地裏麵去,郭大人的病毫無起色,還對他提什麼小公子。
“你留下吧,陪我說說話也是好的。”郭樸對褚敬齋吐露實情:“我心裏想有一個人陪我,你不要走。”
話說到這個份上,褚敬齋不留下就是不給麵子,他也帶淚,不過他在笑:“大人,您這裏吃得好住得好,我也想留下,實不相瞞,我是沒中功名和家裏生氣出來的,就要過年了,你不留我,我也無處可去。”
郭樸也帶淚笑:“我留你,你以後一直跟著我,你要考功名,可以自己在房裏讀書,我當年用過的考卷,你問長平和臨安要就行。”
褚敬齋從思緒中醒過來,他心裏願意留下來,又要擺一擺臭架子要郭樸留他,其實就是兩個小廝嘴巴快,褚敬齋總擔心別人認為自己不行。
他又猶豫不決,郭樸笑話他:“大丈夫哪裏不受氣,哪裏能如意,你就是仗劍行,也有西風欺負你!”
“大人說得對!”褚敬齋被點醒,發現自己氣量是有些小,他訕訕地笑著:“那我就不客氣了,大人,我就留下來過年。”
郭樸一笑:“讓長平備個請西席的貼子,明天送給你。”褚敬齋知道是玩笑,更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其實這過年再住客棧,也不是滋味。”
他們在裏麵說話,長平和臨安走進走出,把汪氏和鳳鸞的話帶進來:“少夫人們問公子好些沒?”
褚敬齋又羨慕起來:“大人,您看您有這些人關心,比我強多少倍。”郭樸莞爾,對長平道:
“讓她們進來吧。”
他才有過舍不得褚敬齋走的意思,見到汪氏和鳳鸞進來心情還未改變,汪氏俏生生的麵龐,殷勤地把手中紙張送上:“公子,這是我的一個想頭,您看一看,我想的對不對?”
郭樸隻看了幾個字,就看出來是明年鋪子生意上的事,他說一聲好,想到早上她和鳳鸞的爭執。
在這個時候,郭樸還是認為汪氏重要。郭家百年的基業,以鳳鸞眼前這樣憨是不行的,但是鳳鸞憨,郭樸再多銅鏡看一旁的鳳鸞,正尖著眼睛在瞅汪氏手中的紙張。
這個小呆子,也知道汪氏能幹是不是?郭樸沉吟著,不能讓鳳鸞再和汪氏這樣下去,鳳鸞下午賊眉鼠眼的笑,肯定是她有了必勝的主意。她不肯說也沒什麼,郭樸不打算讓鳳鸞進行出來。
他在想著,汪氏對於鳳鸞頭快要伸到麵前來很是不滿,她知道鳳鸞不認字,可也不願意給她看。
把手中紙張動一動,這是汪氏的主意,她板起臉不客氣地道:“你看什麼!”鳳鸞撞了一個冷臉兒,想到剛才汪氏不悅曹氏也不悅,汪氏就客氣許多的事,鳳鸞比汪氏更凶,是橫眉怒目:“我看看不行!”
汪氏拿眼睛看郭樸,再委屈地叫一聲:“公子,”這明顯是鳳鸞不對,郭樸瞪了鳳鸞一眼:“好好說話!”鳳鸞也委屈了,垂下頭想著這些人全欺負自己,曹氏這樣汪氏不敢怎樣,隻欺負自己,還有郭樸,又說自己不好。
她手拂著麵上的傷痕,郭樸拿她沒辦法,溫和地道:“你回去用過飯再來。”汪氏心裏氣,她麵上不過一道紅印子,過上三、兩天就下去。而自己,手腕上那幾道傷痕,又一抽一抽地疼起來。
汪氏做惡人,碰到鳳鸞這樣銅頭鐵碗豆,又遇到郭家大環境是正常普通的家庭,她沒有占到多少便宜。
鳳鸞還不肯走,她對汪氏手上的那些字心裏癢癢的,要是她能看得懂,她早就走了,可她看不懂,她隻能聽。鳳鸞嘟起嘴:“我要侍候你用飯。”
她麵上帶的不可以反駁,郭樸也不想讓她走,他安撫地道:“那你先過去坐著,等我說完話。”鳳鸞有了笑容:“好。”轉身就走,在她身後的汪氏笑容可掬,汪氏已經在欠身子:“妹妹走好。”
不出意料之外遇到鳳鸞的背,汪氏也學著鳳鸞剛才,把嘴微嘟起來,對著郭樸委屈:“公子,”汪氏學什麼都很快,她發現鳳鸞和郭樸有些親密,見到鳳鸞嘟嘴,自以為找到原因。
郭樸也拿汪氏這一會兒沒轍,隻能公平公正,喊一聲:“鳳鸞,”鳳鸞正裝聽不到汪氏的話,被郭樸喊,她不樂意地回過頭,汪氏對著鳳鸞麵上的不情願,心裏要樂開了花,她再委屈地看著郭樸,佳人俏麗如花,郭樸不能說不受用。雖然眼前的這一個人,完全是為著錢。汪氏為錢的目的,是最純粹的。
“鳳鸞,沒聽到你姐姐和你說話。”郭樸開口前是慎重的,所以開口後見鳳鸞要惱怒,他變臉更快,麵色一沉訓道:“這是什麼臉色!”
鳳鸞低下頭,汗毛剛豎起來,不出她意料之外的,聽到汪氏帶上輕泣的聲音:“妹妹年紀小,公子不用再說她,早上她誤會我,把我這裏打傷,再惹到她,我的命就沒有了。”
伸出來的一隻雪白手腕上,幾道深紅色沁血的傷痕。鳳鸞自己都嚇了一跳,隻有心地良善的人,才會這種時候嚇一跳,這是自己挖的?
證據在側,郭樸對鳳鸞很是嚴厲:“給你姐姐賠不是。”鳳鸞叫起來:“是她先冤枉我!”她淚水盈盈,想到早上她險些受冤枉。
郭樸的心思比鳳鸞快,他說話以前就想到早上的事,可早上的事,他發落過汪氏,現在汪氏的傷,再加鳳鸞對汪氏明顯的無理,郭樸不會放過去,厲聲道:“快賠不是!”
這聲音過大,長平和臨安走進來:“公子不必動怒,小心再不舒服。”有這句話在,鳳鸞再委屈,也隻能對汪氏說了一句:“對不起。”
郭樸不依不饒:“你不會喊人嗎!”再狠瞪鳳鸞一眼,再啊啊啊,汪氏啊姐姐,就讓你好看。鳳鸞雖然很想再拚一回,隻是她怕被攆,就聽不到汪氏要說的話,她虛情假意地喊了一聲:“姐姐對不住。”
郭樸鬆一口氣:“去吧,一邊兒坐著去。”汪氏雖然占了上風,可她的心隨著郭樸鬆的這口氣打了個顫,郭樸鬆這口氣,說明他不是認為鳳鸞理當應該會賠禮,而是他強壓著的。
占了上風的人心裏不舒服,賠了禮的人坐在旁邊倒好了,鳳鸞隻支著耳朵,要聽汪氏說什麼。有鳳鸞在,汪氏開始心不甘情不願,她不願意鳳鸞聽,又不能不說,把第一張紙送到郭樸眼前,汪氏一陣心酸,她覺得自己這個人,不說七竅玲瓏心,至少有六竅半,要討好眼前這個人,還要忍著身後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