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鸞實在可愛,郭樸總會這樣想。以他自身的條件,傷病成這樣,還能有汪氏的殷勤,鳳鸞的細心,郭樸很是安慰。
但是在他心裏,還是強迫自己清醒,認為鳳鸞是為讓自己喜歡,而汪氏當然也一樣。這兩個人,現在還不是為著人。
郭樸是病人,他不是廢人,這一點上,他很讓祖父郭老爺子和父母親放心。
兩個人睡下,到天明鳳鸞回去房中梳洗,早飯送來,十一房的大爺郭有銘出現。他們兄弟經過商議,還是老大出麵,郭有銘來到門外。
有錢的人,總是讓人無端仰慕,哪怕是至親。郭有銘對於日夜陪伴郭樸的鳳鸞,也無端多了仰慕。
他手上提著一個點心盒子,是新出爐的幾色好點心,費銀三百錢,因為隻有四塊。又小又精致,郭有銘的想法是,讓她吃過還想著有,下次再來就會記得自己。
郭家在照顧親戚上不後與人,對自己房裏的人更不刻薄,郭有銘也想到鳳鸞算是養尊處優,汪氏還要出門風吹雪打,鳳鸞是一步院門也不亂出,紅梅暖閣裏養著。
十一房的大爺又有主意,家裏吃的再好,和街上的不是一個味兒,他自得滿滿的拎著點心來了。
站在紅漆雕喜鵲登枝門前,郭有銘嗓音也放柔幾分,好似雞被掐住脖子:“少夫人在嗎?”郭家的丫頭先迎出來,她們認識郭有銘,忙道:“是大爺,大爺等著,我就去通報。”
郭有銘不滿意上來,大爺,我是長輩知不知道?讓我等著,這全是郭樸中舉後,要娶京裏千金小姐弄出來的規矩。
以前郭家是親戚們上門,外麵喊一嗓子:“我來了,”徑直就往裏進,雖然不往女眷內室裏直接闖,也是直到起坐間坐下。
郭家以前的女眷,隻有郭夫人。現在多了三位少夫人,還要鬧什麼通報,郭有銘覺得小受冷落,自己嘀咕著:“架子上來了。”
周士元也是見過的,幾時見幾時是客氣的。平白無事,周士元犯不著見郭家的人不客氣。現在他的女兒,嫁過來才一個月,這架子已經擺上。
鳳鸞在房裏納悶,她粥才吃了一半,調羹在手裏問郭家的丫頭:“十一房的大爺找我做什麼?”丫頭哪裏會知道,隻是笑著道:“請他進來坐著,等少夫人用過飯再見可好,”再幫著出主意:“要是不願意見,也沒什麼,隻是親戚上門,”
她隻說到這裏,鳳鸞已經明白,粥也不吃了,用帕子擦著嘴道:“請大爺進來,外麵不能久站。”
走去銅鏡前檢視自己衣著,鳳鸞揣著一肚子疑問來見郭有銘,他來見自己問什麼?是了,一定問公子的病情。
鳳鸞微笑想到自己的親戚,大舅母雖然說話不中聽,人還是好的。有親戚,還是好的。
她耽擱的這一會兒,丫頭請郭有銘進來。郭有銘步子邁過來,心就跟著疼起來,眼珠子也亂轉。
郭樸不能圓房,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不能圓房,還給這幾個女人住這麼好的房子,條幾上是座屏、插屏、花插、爐幾,高幾上有盆景梅花,還有濃鬱香芳的水仙,開著嫩黃的花朵。
四把紫檀木扶手椅,椅背鑲的有玉石,上麵放著厚約一寸的墊子,光看上去就舒服。
郭有銘心裏緊揪起來,哦,他不能圓房,不對少夫人們好,少夫人們個個守不住。哈,就是對她們好,寂寞繡房裏也難守住。女人,郭有銘鼻子裏出一聲氣,樸哥這個雛兒,他哪裏知道女人離不了的是什麼。
“大爺請坐,”丫頭出聲,郭有銘大模大樣道:“我坐呢,自家人,我不客氣。”在侄子媳婦房裏擺自家人,丫頭們對著一笑,不接他的話,送上茶水和茶食來。
處片,核桃,瓜子,芝麻糖四樣,還有幾樣新鮮果子。郭有銘眼珠子又直了,為這些外人太花費。
房中幾聲細細聲音,丫頭們道:“少夫人來了。”郭有銘正手掂著一塊核桃仁在吃,有這樣的唱頌聲,他遺憾地丟下半塊核桃仁,正吃著呢,不得不站起來,滿麵陪上笑,把手中的小點心盒子舉起來。
一個容貌比桃花嬌豔,發髻亮如群星的少女走出來,沒有開臉,肯定沒有開臉。郭有銘看傻了眼,周士元能生出這樣女兒來?
看上去,不說豔冠群芳,也是色壓別人。再一想汪氏,郭有銘恍然大悟,汪氏也是俏麗的。和汪氏見過兩麵,心眼裏兒隻有銀子,就把汪氏的容貌忽略幾分。
今天懷著郭樸留在房中陪伴的人是怎生一個模樣的心思來,郭有銘隻看鳳鸞的容貌。鳳鸞這一個月裏,經曆過幾件事情,可她衣食不愁,郭樸也算是寵愛她,她氣色一定不錯,晨妝初成,顏色也是鮮豔的。
鳳鸞看這位大爺,郭家有十二房早就知道,從小就聽說過,不過親戚們裏麵她見到的隻有郭三奶奶馬氏,和二房的大爺郭有釗,郭有釗受郭樸之托,上周家解開債務,鳳鸞見過他。
這位大爺,讓鳳鸞也開了眼界。郭三奶奶馬氏,是個打扮靈便的人;二房大爺郭有釗,是生得麵如冠玉的直個頭兒青年。
今天見的大爺,年紀在三十多歲,麵上帶著酒色樣,有些混濁,看著不清爽。他眉眼帶笑,殷勤全在麵上,手裏一個大紅色繪著財神的點心盒子亂晃,怎麼看讓人不放心。
這不放心用書麵用語來描述,叫不穩重。
鳳鸞不能認為郭家的親戚不穩重,不過她心裏空空的,說不出來什麼感覺。但見殷勤,又難免麵上笑容加深,深施一禮:“見過大爺。”
“起來起來,論理你是侄媳婦,我是長輩,你要行這大禮,不過這是你房裏,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太客氣,我做客人的哪能安心?”郭有銘見到這大禮恭敬,早就心花怒放。
見鳳鸞請自己坐下,郭有銘一個箭步,先把點心送上,再來上一片表白:“城裏最有名的點心,不多,隻有四塊,給少夫人吃個新鮮,不敢多了哈,多了見不了心意,您在這裏吃什麼好的沒有,我再送多也不香甜。”
鳳鸞還是個年青姑娘,和所有的花季少女一樣,警惕心不高。她的家向來是溫暖,父母都疼愛她,嫁過來受過幾次委屈,郭樸又很疼愛她。
有時候想到汪氏很難過,想到她的紅木樓梯別人沒有,又可以彌補難過。見到郭有銘這麼客氣,又是親戚不是陌生人,這殷勤可以放心接受,鳳鸞也心花怒放,站起來要推辭:“您太客氣,”
再一想郭樸說的,長者辭不可賜,鳳鸞雙手接下來,歡歡喜喜喊蘭枝:“給大爺備些回禮兒去,昨天才送來的果子,拿些給大爺回去。”
家中唯一的獨女,也幫著母親待客,不然,也不會生出汪氏行,自己就不行的不平心思。這些基本的人情來往,鳳鸞還懂,而且她也有。
蘭枝脆生生答應一聲轉身而去,把郭有銘也喜歡得不行,他一喜歡話就多出來,而且這幾句話,是郭有銘來時就想好,要多出來的。
“三位少夫人裏,我早就知道隻有您是最體諒人的,”郭有銘滿麵堆笑,天花亂蓋:“咱們可以一個城裏的人,親不親,喝一個城裏的水。要是汪氏少夫人,我見過她幾次,可沒有這樣過。”
提到汪氏,鳳鸞馬上就來勁兒,她微瞪圓了眼睛,笑容還在麵上,嘴裏也知道謙虛:“我和她可不能比。”
估計所有人心裏,自己和汪氏都不能比。鳳鸞根深蒂固地,有這樣的偏見想法。
郭有銘就勢把話引出來,麵色沉一沉帶上為難和不平:“唉,大早上來打擾,有不得已的事情,老爺子管事的時候,極是照顧親戚,極是照應窮人的人。自己親戚,更是不在話下,說一聲困難,銀子肯定給。”
鳳鸞聽得聚精會神,她不僅為親戚二字打動,為郭老爺子這四個字打動,還為大爺遇到什麼難關打動。
周家也剛從困難中走來,鳳鸞出現在郭家,難關二字是源頭。
“說起來我們受過多少恩惠,也不是一味借錢的人。這事情是這樣的,大房裏生意大,細碎地方也是親戚們互相幫襯,這不,我弄來幾車藥材,往年一年也送幾回,從沒有說不收過。這今年不一樣了,汪氏少夫人當家,我那大嫂又是個疼愛媳婦的人,一切她說了算。”
鳳鸞心裏涼涼的,怎麼樣也不舒服。
雞鳴狗盜的人以至騙子,都有幾分察顏觀色的本事。郭有銘說到汪氏當家時,留意鳳鸞神色動了一動,他心裏有了幾分把握,再接下去道:“您去查查舊例,往年都是收的,今年汪氏少夫人說不收,說是公子的鋪子,讓我來求公子,又說藥材成色不好,少夫人呐,這是舊例,怎麼能改,再說收不上來藥材來的青黃不接時,還不是親戚幫忙四處去跑。”
鳳鸞再點點頭,真心認為郭有銘說得有理。現在做生意的人也少不了熟人幫忙,何況是過去,很多是親戚們幫忙,家裏一條心做營生
“汪氏少夫人讓我來求公子,我不能不來,聽說您是天天陪著公子的人,不指望您幫我們說幾句好話,隻說說親戚們情分,就是幫忙了。”郭有銘大能耐沒有,卻有一張好口才,這口才打動別人不行,打動善良稚氣的鳳鸞不在話下。
就是汪氏,也不能明著得罪親戚,何況是鳳鸞。鳳鸞想一想,大爺看重自己,不是素手上門,還有一盒子四塊的小點心,當然這禮不算重,不過至親之間,何況多做客套。
再加上有汪氏,鳳鸞一聽汪氏,睡著可以起來,起來可以憤然。
因為郭樸性子到目前算是古怪,說一聲發火,馬上就來。基於這個原因,鳳鸞細細地又想過,又問過郭有銘,這是舊例,不是鳳鸞單獨開的先河。
既然是舊例,那汪氏這樣做,就是不安好心。鳳鸞不易察覺的哼一聲,她才管鋪子,就敢私自擅改舊例。
這不是如今言論自由,改革開放的年代,過去官場上也好,宮闈裏也好,舊例兩個字,就意味著祖宗傳下來的,長輩們尚且允許,汪氏怎麼能亂改。
鳳鸞心底深外,也想給汪氏一點顏色看看,又要給得正大光明。她苦思沒有主意時,郭有銘把汪氏這個錯送到她麵前。
從維護舊例,維護長輩們的規矩來說;從討厭汪氏,要抓她的錯兒來說;從為十一房的大爺這樣殷勤來說,鳳鸞一口答應下來:“公子不會改舊例,”
郭樸和長輩們感情很好,這是一眼可以看出來的。鳳鸞對郭有銘嫣然:“大爺放心,我一定幫您說句話兒。”
郭有銘見火候已成,他要去見郭樸,帶著感激涕零起身,郭有銘叮囑再叮囑:“我去見樸哥,您一會兒就來,聽到話插上幾句就成。”
又順便把鳳鸞吹棒幾句:“樸哥會覺得您說得不錯,對您肯定是刮目相看。”
蘭枝送上給他的回禮,郭有銘更覺得今天這事易辦,他腦子裏甚至想好回去對兄弟吹噓,拎著東西再往郭樸房中來。
他一走,鳳鸞不無激動,丫頭們來問:“這飯冷了,好在咱們自己有火盆可以熱,不用廚房上來回跑的費事,隻是少夫人過去要晚了。”
郭樸從來不計較鳳鸞去早去晚,丫頭們這樣說,是想鳳鸞把飯吃完。鳳鸞吃不下去,她麵色微紅,自認為找到汪氏的錯,說貨物成色不好壓價的事,鳳鸞聽到過。不想汪氏這樣大膽,她肯定是要親戚們都聽她的。
鳳鸞這樣想。
本來立即就要過去,想到郭有銘說的,停一時再去。鳳鸞在房中隻忍了一盞茶,就急匆匆往郭樸房中去,好去幫忙。
郭有銘來到郭樸房中,郭樸才漱口淨麵過,長平在一旁服侍,見郭有銘進來,郭樸心知肚明,吩咐長平去倒茶,郭有銘先來巴結長平:“這小子,越發的能幹,當初來時小毛猴子一個,盡淘氣。”
長平出來,和臨安互相作個鬼臉兒,越沒有本事的人,越喜歡充大。小廝們早就習慣,長平倒茶送去,並不放在心上。
床前,郭有銘已經對郭樸在訴艱難,他不會笨到進來就說汪氏不好,到底汪氏是現管。郭有銘先問郭樸好不好,郭樸淡淡:“就是這樣,還能怎麼樣。”
這話風已經冷淡,郭有銘聽不出來,病人好不了時的冷淡,是難免會有的。再說他來求人,更不能計較冷暖。
長歎一聲開了口:“唉,今年更是難呐,生意難做,得用的人也難請,有好的,也願意到你們家來,我也不攔著。”
郭樸靜靜聽著,請的人做著做著,有自己願意到郭家大房裏來的,有人才出眾,郭夫人不客氣,她是要挖人的。郭有銘說的這些艱難,是年年都有。不過他鋪子裏年年出人才人會去挖,這一條不是年年。
“這天冷得早,雪也下得比往年早,藥材生意難做,天寒地凍的山林子裏可以冷死人,弄一車藥材來不容易,成色上麵,也有不如往年好的。”郭有銘半真半假的說著,郭樸隻嗯一聲不接話。
成色上麵,哪一年十一房裏都會弄些鬼。不好的充上好的,茅草根子充藥材。要了別人的,一車藥材就是一車藥材,要了他們的一車藥材,不能說一根藥材沒有,隻是要搭上人工撿上半天。
鳳鸞走進來的時候,郭有銘正好說到這一塊兒:“少夫人說成色不好,她說當然不會錯,隻是這天,弄來已經不容易,再說有舊例不是,樸哥,汪氏少夫人是個把家的人,這樣人才讓你娶著了,但這舊例是老爺子在時就有的,親戚們的先收,她要改舊例是不是,我還沒有去問過老爺子,”
說到這裏,郭有銘對走近的鳳鸞一笑:“少夫人你說是不是?”
郭有銘敢麵對郭樸說舊例,因為這是某一年過年開祠堂,親戚們說日子難過,郭老爺子當眾說下的話:“有我在,不會不照顧你們。多了沒有,少的還有。”
鳳鸞笑容滿麵接上話:“大爺您放心,公子是最看顧人的,有老爺子的舊例在,公子當然答應,”她眼珠子一轉,不能忘記把汪氏敲上一句:“汪氏姐姐才來,她不知道,不過她也不問問就自作主張,這樣不對,是不是?”
最後一句含笑問郭樸:“這豈不是,不把公子放在眼裏。”郭有銘嗬嗬一笑:“少夫人言重了,”正要再說幾句體諒汪氏的話,郭樸驟然發作,喝斥鳳鸞道:“有你說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