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樸不信,一定要自己去看。郭夫人也不相信,這忽然來的變故太大,跟在兒子後麵去。郭老爺子和郭有銀都跟去,邊走邊解釋:“對邱大人說過,讓他尋找,這幾天都沒有尋到。樸哥,你千萬別急。”
長平先出去備車,出門大家上車,郭樸催:“快,再快。”他急得頭上冒汗,眼睛都快紅了。車到周家沒停穩,郭樸見到那鎖掛大門,一下跳到地上,三步並做兩步奔到門前。
郭有銀剛喊一聲:“這裏有鑰匙。”郭樸抬腿就是一腳,大門巨聲中打開,銅鎖落地。郭有銀在後麵對郭夫人解釋:“當晚來,就是這鎖掛門上,我回父親,讓人打開,怕失盜,又重新鎖上。”
再看大門洞開著,郭樸已不見蹤影。
他奔到房中,一個一個看過來。正房裏,東西被褥都還在,但細軟常用東西不在。再看一個房間,家什東西都在,落上一層灰。再看一個房間,進去就聞到熟悉的馨香味兒,這是鳳鸞的房間。
房中繡花被子,衣架上衣服都還在。打開櫃子卻發現空了一小半,明顯有匆忙取物的痕跡。鏡台上脂粉也有,但是常用的不在。
郭樸記得鳳鸞說過,嶽父母極疼愛她,鳳鸞雖然出嫁,房中卻還有她常用的東西。當時說話時鳳鸞正在梳妝,手裏拿著胭脂聞著笑:“家裏的東西好,比我家裏的好呢。”
“那送一套回去,不過你可不能在家裏過夜。”郭樸那時還在病床上,不依地這樣說。想起來舊話再看這眼前鏡台上,空了一半。
郭樸放聲大呼:“鳳鸞!”他原本不相信,原本以為是假,直以現在親眼見到,郭樸相信了。他心頭一陣迷茫,腦子裏一片混亂,再出來的腳步跌跌撞撞,見到院子裏祖父、父親和母親擔心地看著自己。
“鳳鸞!”郭樸又嘶聲高呼一聲,手扶著廊柱子,隻覺得大腿上傷口開始作痛,忽然一下子痛不可當。
背上硬起來,頸項也滯起來,郭夫人率先發現他的不對,撲過來抱住他哭道:“樸哥,你多保重。”
郭樸給母親一個淒然的笑容:“母親,我挺得住。”見父親和祖父都過來,郭樸慘然而對院中一株柏樹,這樹越發的精神,全不管冷天多麼難耐。
“我,送我回去。”郭樸不再強挺著,招手命長平過來倚在他身上,心裏隻有一句話,又被拋棄了。
一年多經受兩次拋棄的郭樸,這一次鳳鸞不見得更莫明奇妙。他回到郭家睡下來,腦子裏有如煙霧又似人在迷霧中。
為什麼要走?這句話一直鎖住郭樸心裏。盧小姐退親還有個原因,鳳鸞的離去叫無因可摸。郭樸好了,鳳鸞怎麼還會走?
郭樸在痛苦中唯一可以想到的一個原因,就像鳳鸞也想偏了一樣,郭樸想到毛元。過去的女子講究三貞九烈,是束縛在女人身心上,從小到老的一把子鎖。
史書不少這樣例子,身為貧者夫,戰亂或是別的原因再適貴人,依然不忘故夫。郭樸心如烈火中衝突不出來時,隻有這個原因可以說得過去。
鳳鸞是為解救家裏為錢才嫁到郭家來,現在錢不再缺,郭樸痛苦無比地想,她自己還能掙錢。雖然還沒有露出崢嶸,可鳳鸞同汪氏的幾回合,充分說明她是一個聰明女子。
汪氏如一把利刃閃在郭樸心中,半歪在床上的他跳下床:“長平!臨安!”臨安過來,長平不在。臨安回話道:“長平去見邱大人。”
“去尋汪氏,查一查汪氏在哪裏,是不是她拐走少夫人!”郭樸咬牙切齒,一古腦兒把恨全在汪氏身上。
有時候與人與事不如意,有自我控製能力的人會換位思考。郭樸此時沒了理智,想到一個缺口,全部的恨都砸過去。
去年他病重在床上,心裏還能自我控製。今天他卻不能,先想到曹氏,賤人!人一直丟到京裏去!
此次在京裏,有人還笑話,郭樸隻裝聽不到。再想到汪氏,郭樸更恨,他對汪氏傾注不一般的感情,希望汪氏能撐起郭家,就是郭樸起不來,也不能讓郭家的生意敗落。
汪氏也讓他失望,所以拒不還嫁妝。當然這不是不還汪氏嫁妝的足夠理由,卻代表著郭樸不是好惹的。
唯一剩下的隻有鳳鸞,郭樸沒有怪鳳鸞私下開鋪子,是他看得到鳳鸞的真心付出。今天人去屋空,郭樸糊塗了,是鳳鸞騙了自己,還是受人挑唆。
他至少猜對了一半,但是挑唆來自虞臨棲,打死郭樸他也想不到。想鳳鸞為毛元而走,郭樸心痛得不可以忍受。隻想猜測鳳鸞是受人挑唆。
就是說受人挑唆,郭樸都覺得說不過去。他沒有辦法,隻能這樣想,再深恨鳳鸞。就是有人挑唆,也要等到自己回來。再說祖父和父親在家,什麼樣的挑唆能讓鳳鸞一回家就離去?再想嶽父一到家鳳鸞就不見,隻能還是為毛家。
想到毛家心痛頭痛不能堅持,郭樸再想鳳鸞是受人挑唆。如此周而複始的想著,直到長平引著邱大人過來。
邱大人嚇了一跳,他聽說郭樸今天回來,見長平到衙門裏來尋自己說少夫人不見了的事,邱大人肚子裏還暗笑,郭大人裝得很是停當。
郭大人裝,邱大人理當配合。他裝著著急地跟來,本想在房中無人的時候打趣郭樸。不想來到後,見到的是郭樸麵黃氣弱,明顯一副病容睡在床上。
他眼神黯然,很是神傷,邱大人心中驚疑不定,到床前來問候:“大人,你今天才從京裏回來?”
踹掉小家女,另娶名門女,應該是意氣風發才是。郭大人這樣子看上去,卻是一臉失意無魂傷心人的模樣。
邱大人實實在在地被震懾住!
郭樸神傷得不能維持表現客氣,臨安送上椅子請邱大人坐,郭樸頭疼得太陽穴陣陣跳動,斷斷續續地說道:“……又要麻煩大人您,城裏想來搜過沒有。這是我心愛的,我擔心她被壞人挑唆,要就是被人捉走也有可能。說起來我沒有政敵,不瞞大人說,隻有京裏的盧家和我不對,因為退親的原因。請大人嚴查,我也讓人四處尋她,隻是有一樣,”
他麵現陰狠地交待邱大人:“要密訪,訪出來是哪一個挑唆了她,我與他誓不兩立!”
邱大人實實在在地愣住!
這和虞大人說的完全不一樣,麵對發狠的郭樸,邱大人試探地問:“會是哪一個挑唆呢?”郭樸麵上扭曲起來,他主要懷疑的是毛元,覺得人丟到地獄裏去,所以不讓聲張。郭家的當家少夫人跟著前未婚夫走了,郭大人還大肆追查,這不是自打自麵孔。
他不答話,邱大人再試探地問:“大人此事不必介懷,我理當從命追查。”郭樸麵沉沉嗯一聲,傷感得不行再道:“或許也有人捉了去,這附近強盜……”
“這附近肯定沒有強盜,以後隻怕夜不拾遺,大人在京裏的時候,本省駐兵已經開來,就駐紮在秦王殿下遇刺的那個山丘下。”
邱大人說過,郭樸苦中作樂的扯一扯嘴角算是笑,邱大人直呆呆瞪著他,心裏把郭樸說的話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每想一遍都有如五雷轟頂。
周氏少夫人是郭大人心愛的?邱大人覺得要問個明白,當下和郭樸說起京裏的見聞,說起寧王殿下,郭樸嗯一聲道:“肖妃娘娘聖眷很厚。”邱大人心中有數,再問道:“有個朋友自京中來,說看到你和工部尚書大人的公子喝酒?看來關係不錯。大人,我的衙門裏需要修繕,工部能撥銀子嗎?”
昏昏沉沉的郭樸無意識地道:“臨棲和我是好友,等我好了,去封信為你說說。”邱大人心裏半邊稍定,半邊更為不安,更要問道:“我也恍惚聽說虞大人和您很是親厚。”
郭樸還是半迷糊著,道:“嗯,我和他好了這些年。”虞臨棲這一次主動請客,雙方雖然不歡而散,至少他還有請客的意思。郭樸對邱大人吐的真話,不過就是說鳳鸞:“是我心愛的。”再說一句:“追查不要聲張。”
邱大人實實在在的糊塗!
他就這麼糊塗的回去,一個人坐衙門裏前思右想後怕多多。把郭樸的回話仔細推敲,剔出來幾句重要的話。
頭一句值得注意的是郭樸說少夫人是他心愛的,再有一句是盧家和他退親後就不能好,邱大人以手拍自己的腦門,暈了暈了,郭大人不是那種見利就忘義的人。再往下,肖妃娘娘很有聖眷,再就是郭大人親口承認虞大人與他親厚。
好吧,就算前麵兩句是郭大人的真心話,那後麵兩句是邱大人的依仗。苦思到腦門發燙,邱大人也沒有明白過來虞大人是何居心?
按理說,攆走周氏,郭大人傷心後,還是要再定親事。這親事再定,不管選一家,門第都比周氏好。
對了!邱大人明白過來,這是京裏盧大人的意思才對。郭大人好了,盧大人看著眼熱,咦,據以前聽說京裏盧虞兩家是親戚?答案浮出水麵,虞大人是為盧大人著想。
邱大人重新微笑,不管如何,盧大人也好,虞大人也好,有朝去京裏,總得有一個見自己情的。
至於傷心難過的郭大人,邱大人一想就噤若寒蟬,他現在要找挑唆的人,眼看著要拚命,這個晦氣頭上,自己不去碰。
邱大人決定不說,打算等郭大人傷心難過再定親事以後,找他去要情份。邱大人今年也是幾十歲,作為一個過來人,他很是明白當時再深的情傷,隻要本人不放棄過日子,都過得來。而且過得來以後再回頭看,一多半兒的人覺得當時情傷不值。
但當時深陷其中,自覺得眼前處處漆黑走不出來,有如郭大人這個樣子。
郭樸在邱大人走後,獨自又睡了一會兒。聽到家人輕手輕腳來看的聲音,郭樸心碎不已。他睜開眼,見長平把自己在京裏買的東西送過來,這裏麵郭樸記得清楚,有不少是給鳳鸞的。給鳳鸞的衣服,給鳳鸞的首飾,甚至見到一個木頭盒子好玩,他都買了下來。
此時東西猶在,人空去無蹤!郭樸大怒著起身,怒不可遏地打開買的東西,抓起一件石榴紅綾的衣服,雙手用力一撕,碎為兩半擲在地上。
“公子!”臨安聽到動靜,進來阻止郭樸。麵對郭樸的怒氣衝天,臨安也哭了:“少夫人出走,肯定另有原因,她在您身邊這麼久,不是那輕浮人。”
郭樸氣喘籲籲,他怒氣牽動傷口,隻撕一件衣服就累得不行。此時無力再撕,怒目而視給鳳鸞買的東西,隻有一個心思,那就是紮個小人,紮個鳳鸞的小人,我紮……算了,他長歎一聲扶起臨安:“送我回床上。”
就算鳳鸞不明不白而去,郭樸也不忍心紮她。這樣想著睡下來沒有一會兒,郭樸又在腦海裏幻想紮個小人……。白晰豐潤如鳳鸞一樣,給她穿上一件漂亮的衣服……郭樸痛淚重新下來,鳳鸞,你在哪裏,你為何而去?
他睡了一天一夜,不得不起來。情傷雖然痛心,還有家人難道不顧!郭家派出來的人幾天內陸續回來,通省之內尋不到鳳鸞。郭家的手還伸不到省外去尋,隻能暫時作罷。
至少,衙門裏查過最近一切公案,死傷中的人沒有女子。
郭樸為情所傷的時候,鳳鸞日子也不好過。戀人的分開也好,還是一方變心也好,另一方的感覺是身體一部分生生被剝離。
周家的人此時在船上,準備遠去外省。船在中途的碼頭上靠岸,喊鳳鸞下來看風景。水邊北風半卷起柳樹,碧水沉沉因船的劃動而蕩漾。
這些鳳鸞全不看,她看的是船上的人。從上到船上,鳳鸞的眼光就不離別人,她打心眼兒裏覺得自己倒透了黴。
不少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在遇到自身意想不到的事時,就無限放大,鳳鸞此時就是這樣。再說她是古代姑娘,被人拋棄的嚴重性原本不小。
行船兩天,把船上的人全打量清楚。有一對夫妻帶著孩子說是回娘家,還有幾個老漢吸旱煙,船上的人多側目他們,他們不管。再有一個單身漢子生得白淨臉龐,陰沉著臉坐在船艙裏想心事。鳳鸞身邊坐著一個單身少女,說是走親戚,卻總把眼睛對著單身漢子看。
碼頭外樹林下綠草枯了一半,還有一旁油綠的生得幾莖野菊花。夫妻中的妻子喊丈夫:“過來,看什麼!偏是野花,你偏看得喜歡!”
丈夫也不是好聲氣,回她道:“家花天天看,野花看得多了,當然喜歡。”鳳鸞有心事的人,都忍不住一笑。她笑了家人們都跟著一笑,隻有身邊少女不笑。
這少女也怪,她聲稱單身上路,已經讓別人奇怪,不時把眼光放在單身漢子身上,此時聽到這家花和野花的話,少女再忍不住,奔到單身漢子身邊,雙手用力揪住衣襟,嘶聲道:“我跟了你到這裏,你還不把話說明白?”
漢子大怒,用力奪回自己的衣襟,鳳鸞看得清楚,少女手指纖細,因用力而泛紅。可是漢子毫不在意,使勁兒把她推開。
少女坐地大哭:“我不活了,你拋棄我,我還活著幹什麼!”這哭聲悲慘,鳳鸞心中一酸流下淚水,又因為她和自己有相同之處,擔心地看著。
淚水從少女麵上滑過,一滴一滴打在鳳鸞心上,她隻覺得世上最傷心處,不過和少女此時這樣一般。
她瞪那漢子,難道這樣,還能狠得下心腸?不僅是鳳鸞,別人也有三眼幾眸,漢子被看得惱羞成怒,被哭得惱羞成怒,大罵道:“那你怎麼不去死!”轉身要走開,少女麵現絕望,大喝一聲:“你敢走!”
漢子頭也不回,隻丟下一句話給船家:“我換船,你們開船吧。”夫妻之中的妻子小聲罵一句:“什麼男人!”
鳳鸞雙拳攥起,死死的盯著漢子背影,恨不能看出一個洞。正在忿忿不平,見驚呼聲起,少女大步跑到河邊,奮力往河水裏一跳!
鳳鸞震憾,旁人皆震撼!這奮不顧身的姿勢,卻是往河水裏一跳!這紅衣青裙的姿勢,帶著優美,去的卻是人不能生存的河水中!
“快救人!”在所有人都愣住時,幾個老漢先反應過來。有一個老漢喊住離開幾步的漢子:“有啥生氣的事兒你總得離開吧。”再說了一句話:“道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