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樸眼睛隻一掃,就把來的三個人看清楚。侯秀才正好上來行禮,雙手幾乎垂地作揖:“晚生見過大人。”
沒幾天就要走的郭樸一刻也舍不得和妻子分開,來這三個人他一點兒也不喜歡。
偏偏鳳鸞對他赧然地笑:“樸哥,你們說你們的話可好?”郭樸馬上沉下臉,這裏所有人都看得到。
林娟好有不安,裙子裏的腳縮一縮,小聲道:“坐一處也熱鬧,”鳳鸞不肯,她和林娟好是私下說話慣了,再對郭樸嫣然笑笑,給他一個補償:“晚上我給你劍打穗子,去吧。”
郭樸懶洋洋、慢吞吞起來,侯秀才巴結的對他笑笑,郭樸隨意招手帶他出去,房中隻餘下鳳鸞和林娟好,還有小鸚兒在外麵伸頭探腦。
小鸚兒有些怕郭樸,郭樸從看到他們,臉色不太中看。郭樸出去時,她巴結地叩了個頭,郭樸沒理她,小鸚兒站起來又往房裏看。
周姑娘不是嗎?以前也見過。
鳳鸞打心裏不願意讓她來,把樸哥都攆走,何況是這樣一個外人?她正想著怎麼說,見郭樸出房門回身慢條斯理地道:“少夫人要和人說話,閑人不要進去。”
這話贏來鳳鸞發自心底的燦然笑臉兒,侯秀才看得清楚,郭將軍還有餘瑕指一指妻子,說了一聲:“你很不乖。”
雖然當著人,鳳鸞也咕地一聲笑出來,又掩住口,起身對郭樸盈盈一禮,嬌聲道:“公子慢走。”
“知道了,”郭樸還是懶懶的,對著天上日頭看一眼,嘻嘻一笑鳳鸞紅了臉,方要嬌嗔時,郭樸帶著侯秀才已經去了。
林娟好看得羨慕,又見小鸚兒老實退到門外,她微笑著要開口,又不知問哪一句的好。女人情誼占了上風,林娟好抱怨道:“怎麼你不告訴我?”
“外麵說我什麼?”鳳鸞麵如大紅布,她不敢去聽不敢去看,心知肚明全是什麼話。林娟好告訴她:“就是說孫將軍和郭將軍的事兒,說他們打起來,又是不和什麼的。”
這裏是正房,廂房是書房,侯秀才也正和郭樸進言這事。他遊曆幾年,可以坐下來說話的最大官,就是郭樸。
侯秀才心總在功名上,準備好些話來說。郭樸初時看不上他,帶著小妾來拜客?這對於把京裏官宦規矩打聽很清楚的郭樸來說,很是鄙夷。
但這些話,郭樸聽進去了。
“孫將軍住的城裏,他在別人不敢說,城外鬧翻了天,說得繪聲繪色,不少人親眼看到大人和孫將軍打起來。又說孫將軍怎麼強迫,又有好些說到少夫人的話。”侯秀才說這一段,郭樸濃眉就聳起:“想來不中聽?”
侯秀才點頭,郭樸眯起眼,自有一種危險氣息。
“大人,我是個到處走玩樂的人。我搬來這裏住,一為妻子要和少夫人相會;二者有些話我要來告訴大人。以我來看,大人說過是托孫將軍照顧,這話別人未必信。不如,”侯秀才說到這裏,郭樸探一探身子:“不如怎麼?”
侯秀才自己先緊張起來,他怕郭樸不采納,又怕自己主意未必地,道:“不如大人和孫將軍一同出現在省裏,這樣讓別人看到,就不會亂說。”
郭樸有些意外:“秀才,你倒有幾分見識。”不過一同出現是不行的,書案上有孫季輔的一封信,裏麵寫著他要提前離去。
侯秀才又在說這話,是伸舌頭害怕:“一下子就抓了十三個官兒,孫將軍可夠狠的,有七個六品官兒,還有兩個是五品的,餘下全是更小的。”
他怕得不行,郭樸微微一笑,孫季輔有這個權力,他手裏一直有貴妃娘娘求來的一道聖旨,命他就地嚴查秦王遇刺的事。
這聖旨的事情,郭樸早就知道。
侯秀才來前,孫季輔還沒有走,這幾天應該提前回京。郭樸尋思著季輔兄這事幹得,頗有看兄弟笑話的意思。他倒是走了,留下這一省的閑話給自己看。郭將軍不想想,這笑話是他自己造成。
要觀察鳳鸞,打量鳳鸞的,是他自己。
這一省的笑話早就呈給廖大帥,有過程育康在京裏告狀的事,郭樸覺得這臉麵早就沒有。可兔子的窩旁邊,還要留點兒顏麵的。
好在自己升了官,這省裏隻有一位官比郭樸高,侯秀才又在這位大人:“他肯定是很氣憤孫將軍,想來他會在京裏和孫將軍打官司。”
抓走他下麵不少人。
郭樸看出來侯秀才思慮不到的地方,那一位大人隻有害怕的,有聖旨他不知道,他們和孫季輔對著幹了這幾年,孫季輔隻梢帶進去邱大人,沒有公報私仇,這些人此時全應該害怕,在被窩裏發抖才是。
不過這是郭將軍的一個機會,這省裏的官因為生意的關係,他個個都認得。他馬上有了主意,侯秀才還在麵前說話:“大人應該竭力和通省官兒們交好,這才是個正道理。”
郭樸將軍露出一抹難測的笑,客氣許多:“秀才,你下處哪裏?”侯秀才心裏納悶,自己雖然無有官職,但妻子和少夫人一直相好,難道不是兄弟?
人家要這樣稱呼,侯秀才沒有辦法,屈一屈身子道:“妻子和少夫人親香,為將就她,住得近。”
報出地方來,郭樸微笑站起來:“我們還回去說話,無事把你我趕出來,這樣不好。”不過這一會兒,很是想念鳳鸞。
侯秀才沒有主動權,陪著過去。在房門外,小鸚兒委屈地過來:“老爺,你怎麼才出來,我站到這一會兒?”
郭樸負起雙手皺一皺眉,侯秀才一直看他臉色,到此時他心中應該明白,把眉頭一皺學郭樸,冷淡地道:“我和將軍還有話說。”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房去,鳳鸞雙眸明亮,林娟好明亮雙眸,見他們進來正要站起,郭樸擺一擺手,隻對著妻子笑:“你不必起來,”
自己尋個座坐下來,伸長腿對鳳鸞笑:“你快把我忘了。”再看侯秀才,手一指對麵:“坐。”侯秀才受寵若驚,在對麵一排水磨楠木的椅子上坐下。
鳳鸞眯眯笑:“你又欺負我,”郭樸馬上往外麵日頭上看看,那意思這還沒到時候。鳳鸞微紅了著臉,見別人不懂夫妻之間的啞謎,這才放下來不去害羞。
房中隻因為這一對夫妻在,旖旎不少。郭樸含笑問鳳鸞:“嶽父母那裏可收拾好,早起我說庫房裏有不少家什,正好給嶽父母用,你看過沒有?”
“可不是去看過了,母親說也這樣說,我就去看了,”鳳鸞無心之語,郭樸帶上恍然大悟:“原來是為母親這樣說,與我沒半點兒關係?”
鳳鸞急忙忙來辨:“才不是,這不是回你話。”郭樸笑笑,眸子裏更隻有妻子著急的樣子。鳳鸞著了急,郭樸放柔聲音:“我再來交待你,還有餘下的,給侯秀才幾件,他們才來,肯定缺東西。”
回答他的,是鳳鸞和葉娟好一起來拜謝。小鸚兒在外麵見到,總算有了出頭的機會,她小跑著進來:“還有我呢,我也來謝謝。”
過來隻給郭樸一個人叩頭,滿麵是笑:“將軍你真的好喂,將軍難怪我們爺隻想著要來。”
侯秀才漲紅臉,郭樸給他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這一點兒度量還有,就沒有說他。
定遠將軍隻起身來扶妻子,手一摸到她滑膩小手就要捏一把。為侯家妾室正難過的鳳鸞心裏舒服不少,秋波輕掃過來,郭樸手撫著她肩頭道:“要謝,隻謝我的少夫人。”
“是呢。”鳳鸞輕聲接住這調笑。夫妻眼波互轉,一個紅潮暈頰,一個含情脈脈。他們之間自有一種溫馨,纏綿悱惻有如相思紅豆;兩個人都形容俊美,又如平地裏生出並蒂蓮花。
侯秀才帶著一妻和一妾告辭,小鸚兒出門就說個不停:“爺和奶奶倒好都有座兒,我一個人站在外麵,活似個丫頭。”
換著以前侯秀才覺得她埋怨得有趣,今天心裏刺搔搔的聽不下去。他病中無端生事,不是好性子的人。張嘴就罵:“你要跟我和奶奶比嗎?”
小鸚兒呆住,再“哇”地一聲哭起來。林娟好都詫異,忽然明白過來,見侯秀才不耐煩小鸚兒當街哭,又才出郭家門首,他惱怒上頭,奮力給了小鸚兒幾腳,踢得她淚眼模糊,看看侯秀才又看看林娟好,老實跟在後麵走不敢再哭。
林娟好不是那樣人,卻心中快意不少,回來見收拾得不錯,帶著人收拾晚飯。大家用過,林娟好籌劃明天怎麼收拾的事,見月明上來,夜風吹得木葉舞動,她笑看著,見侯秀才負手走進來。
這是好幾時沒有過的事,林娟好唇角微彎,還是客套一下:“你打過她,不去看看?”小鸚兒從回來就淚水沒有幹,先說自己吃不下,後來不知道怎麼想的,還是出來吃飯過,對著侯秀才巴巴地看幾眼,又不肯幹活自己回去。
侯秀才哼一聲,心裏把才娶的這個妾全忘了。房裏有原有的木床一個,又有四把四出頭官帽椅,林娟好坐一把,侯秀才坐一把,月光灑在他身上,他長歎一聲:“有件事兒隻有你幫我。”
“什麼事?”林娟好十分關切,侯秀才心中一動,妻子麵如銀盤,白如霜雪,以前嫌她大幾歲,現在看來還可以和銀月分輝。
他突然又喜歡上了,可見以前是他一個人不喜歡。男人之心,不定起來甚於女人。
喜歡重回夫妻之間,葉娟好壓根兒沒發現。等侯秀才說話時她走了神,這月光明淨如水,又無處不在,令她想到郭將軍和鳳鸞在一起,兩人中似有什麼無處不在。
月圓澄澄如玉盤,把侯秀才的話灑上一層綺輝,他嗓音暗沉,吐出自己一段心事:“這功名還是要的,有功名不受人欺負。娟好,我在外麵奔走數年,沒有遇到貴人,有幸今年遇到郭將軍,看他這得意樣子,隻怕還要升官。”
林娟好很疑惑:“這官你說升就能升?我看孫將軍摘人官帽,倒來得更容易。”侯秀才暴躁脾氣又上來,拍著大腿差一點兒要罵:“婦人,你懂什麼!”
“那你說,我聽著。”林娟好對當官還真是半點兒不懂,睜大眼睛重新聽侯秀才說。侯秀才忍幾忍,才把下麵罵的話咽下去。轉到剛才話題上來,他怕妻子不懂,直接道:“郭將軍隻怕是我的貴人!你懂不懂。”
他過於急切過於急迫,葉娟好有些害怕:“不懂。”侯秀才一急:“你!”再一拍大腿全說出來:“今年有秋闈,我想京裏去趕考,要有郭將軍有封信給我,我拿著去就有人。”
葉娟好一直都不明白,她默然一下覺得這是大事情,自己丈夫行不行還不知道,就求信有何用?
雖然擔心和侯秀才要爭執,葉娟好還是問出來:“一定要京裏趕考?不是都原藉考?你私下裏說過郭將軍官也一般,怎麼又求他信?他又不在京裏,求他何用?”
侯秀才臉綠了又綠,心裏罵著笨女人,忍氣吞聲吞吞吐吐解釋:“郭將軍後麵有人。”葉娟好更糊塗:“什麼人?”
“子曰,婦人很糊塗。”侯秀才沒頭沒腦來這半句,自己氣得一個字不想再說。葉娟好以為自己說得對,又道:“跟你出來幾年,咱們回去吧,總在外麵住著不是事。貴人,我不懂。今天我恭喜鳳鸞嫁給將軍,她並不喜歡,說不喜歡郭將軍當官。怎麼你倒要去?”
侯秀才暴跳起來,大聲吼道:“婦人之見!”葉娟好嚇得不敢說話,心裏覺得這人還不如去小妾那裏吼,侯秀才氣呼呼走幾步,憤然轉身嘶聲道:“你懂什麼!我當了官,還有什麼人敢把牛放到我田地吃草?還有哪個佃農敢欠租子!縣太爺要見我平起平坐,還有……。”
他有些半瘋狂,說了一堆,最後口角都有白沫:“反正你得為我去求信。”
林娟好不敢再惹他,怯怯答應過。侯秀才沉默一下再道:“這信要寫到公主府上。”林娟好愣住:“從沒有聽說他們認識公主?”
“我知道,”發過脾氣的侯秀才呆坐如木鍾,他累了。見妻子懵懂得不行,才有氣無力又道:“來以前,我花錢請衙門裏幾個老書辦吃飯,打聽過這位郭將軍。他身後有人,不然他能升得快。”
這些不懂的事情,林娟好無話可說,當下先答應著,夫妻睡下來,比平時更加歡好。
再起來,到半上午,郭家送來幾件笨重家什,全是路上不方便帶的。侯秀才喜歡得對著葉娟好誇了又誇,小鸚兒從昨天傻眼到今天,不明白怎麼一到這裏,侯秀才眼裏就沒有了她。
下午侯秀才去見郭樸道謝,門上說公子不在。少夫人在,葉娟好去見鳳鸞。把侯秀才的話一一轉述。鳳鸞愁眉不展:“怎麼又一個這樣的人,我這裏正憂愁。”
“當官不好?”葉娟好也憂愁,她愁的不一樣:“自從他六年前沒考中,自己家裏瘋了一回,親戚們都不敢理他,就說遊學出來,我想他玩幾年就回去,他說什麼不能見人,就不肯回去。說郭將軍是貴人,這貴人二字我不明白,又是什麼公主。”
鳳鸞能聽懂,歎氣勸道:“打消他這念頭吧,樸哥當官,從祖父起,都不願意,沒有攔得住他,我正在想法子讓他不要走。”
她顰著眉頭:“打仗不好。”
“是。”林娟好也一樣讚同。
人回“公子回來”,明媚春光中,郭樸漫步而來,他著一件碧羅袍,腰間白玉帶,遠遠看去就是一個俊朗的人。
進來見到鳳鸞就有笑容,哈地一聲:“以為你在想我。”這一句話說得葉娟好都臉紅,話也說完她告辭要走,郭樸喊住她:“過幾天請人遊春,再不遊就隻能遊夏,讓人送貼子給你們,你來陪鳳鸞。”
把林娟好打發走,郭樸來同鳳鸞歪纏,先聞一聞鳳鸞頭上的香味兒,說道:“香。”再去扯鳳鸞身上水綠色繡玉色纏枝蓮花的羅衣,鳳鸞撲哧一笑要推開他手,又不忍推,隻溫柔款款道:“樸哥,你不要走,我件件依著你。”
“傻丫頭,說什麼傻話。”郭樸倒不忍纏下去,抱起鳳鸞到窗口看花。外麵無數芍藥,花都如碗口般大。
夫妻看得心曠神怡,彼此一笑心無隔閡。郭樸深深吸一口氣,離去的話還是沒有說。鳳鸞聞到他這一聲長氣,屏氣凝神等著見他沒有說,柔順依依到他衣上,輕聲道:“要是你不走,該有多好。”
又過了幾天,曆書上是個好日子,天氣也極晴朗。一早城門口兒就很忙,賣菜的賣涼粉的賣餑餑的賣字畫的全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