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遠去,不由人傷心難過。鳳鸞再看不到那幾個黑點子時,她連傷心和難過都不能。郭樸昨天就交待她,當時燭長蕊燦,郭樸循循叮嚀:“我不在,照顧祖父和父母親的擔子,都在鳳鸞身上。鳳鸞雖然小,可很是細心,很會照顧人。”
鳳鸞的這一點優點,體會在郭樸病中的照顧上。
有條不紊照顧家裏人上車,又知會親戚們。郭夫人見到又神傷一回,鳳鸞知根知底知性情,這樣好媳婦,樸哥還要丟下她。
回家去讓鳳鸞去歇著,一連歇上三天養過神思,郭夫人一天早上留住請安的鳳鸞:“隨我鋪子上去。”
花了一天時間對鳳鸞交待,把郭樸的鋪子盡數指給鳳鸞不說,又讓她幫著自己攬總兒管事情,郭夫人去往京裏。
這一天鳳鸞在鋪子裏,麵前攤開一桌子的賬本子。郭家處的地方不南不北,北邊的東西運到這裏,沒有力氣、精力再往南,郭家接收下來理出來,發給南方的客人。
南邊的客人到這裏也如此,貨物轉手進好貨,整隊回去。
本處曹家走水路,郭家現在是水陸通吃。林總百貨水陸各種,用大倉庫堆起來,有些就地就給客人們。
鳳鸞初學不免吃力,這和自己的小鋪子隻有那幾樣不同,竟然是頭上戴的,吃的用的,珍玩寶鼎樣樣有,光記名字不是三兩天記下來。
手上是上好紫毫,鳳鸞正在看這筆的價格。她驚奇瞪大眼睛,早知道這麼貴,換枝普通的筆來用也罷。
這鋪子在元寶街上,外麵是占半條街的大鋪麵。擺開貨物其實主要是大宗兒貨,買零星的客人多是街坊,有兩個快手快腳的夥計招待。
長平沿街步行過來,從櫃台旁的門進去,是鋪子後院,桃杏兼有,小有綠竹,很是清幽。他來見鳳鸞,回答得氣不喘不急:“十一房裏擺開綃絲,價格比家裏低十個銅板。”
“我去看看。”鳳鸞坐得累了,丟下筆出書案。長平沒有阻攔,先喊桂枝:“日頭上來,給少夫人取件薄鬥篷。”
和長平成親的桂枝新開臉作婦人打扮,笑嘻嘻送上薄薄鴿灰鬥篷,上好綃紗料子擋灰擋日頭。鳳鸞披上出門坐車,往十一房的鋪子街上來。
十一房的鋪子上幌子寫著“郭十一”,這在本城有個大笑話。城裏人說話好分辨郭家十二房,嘴裏說的是:“今天郭大東西便宜,”明天又是“郭十一賤賣。”
郭十一店裏,今天算賤賣。堆的不少豆灰青藍綃紗,旁邊門板上貼著幾個大字:“一尺五十文,”鳳鸞車在對麵停下,不由顰眉,這比家裏訂的價格,低下去十文。
店裏人擠不過來,婦人們七嘴八舌:“給我一個尺頭”,那個要喊:“給我幾尺。”
一般有兩個夥計在忙,忙不過來,錚大奶奶在。她眯著眼睛見對過是郭家大房的車,放下手中尺頭兩步並一步到後麵去,郭有錚閉目養神,被妻子弄醒,錚大奶奶急道:“少夫人來了。”
郭有錚慢騰騰,雙手揉著眼睛,再取自己小茶壺:“來就來吧,進來我就待客。”他坐著擺出嬉皮笑臉:“喲,侄媳婦來了,我這小鋪麵迎來大客人,您請您裏麵請。”
這一套擺完,他舒服地呷一口茶:“家裏就男人,你怕什麼!”又不是大房,老爺子早說不管事,大哥郭有銀是個和氣人,他隻當紅臉,白臉全是郭夫人。
郭夫人前腳一走,親戚們就不守價格的規定,大房裏管事們上門好說好講一回,親戚們守幾天,反正不過幾天錢也賺到手。郭夫人去京裏,大房裏當家的,隻有周氏鳳鸞。
錚大爺是什麼人,猛張飛不是白叫的,要嚷嚷的來嚷嚷的,要張飛繡花—粗中有細,他也行。
錚大奶奶心裏不踏實,手撫著胸口催促道:“你快去接接她吧,咱們好說好講,就說這夏天的衣料,趕季節要賣,咱們和大房裏不能比,他們有大客人,咱們隻賣城裏街坊,得趕在別人前麵賣掉。”
旁邊擺的手巾把子,半濕半幹在這裏。郭有錚遞給妻子:“擦擦你那汗。這解釋是對大嫂,對侄兒媳婦用不上。”
“你小心她翻臉,不賣咱們貨。”南來北往客人丟下的貨,郭老爺子上一代手中就有這規矩,親戚們要的,都可以進。
旁人能從郭家進貨,親戚們優先。進的這些貨這城裏賣,價格全隨著郭家走,到郭老爺子那一代,就全隨著大房裏走。
錚大奶奶擔心有其道理。郭有錚沒事兒人樣來個哈哈,漫不在乎地道:“咱們一降價,七房裏、九房裏都會跟著降,周氏再能耐,不能得罪一撥子的親戚。”
“你呀,你又和七房、九房裏合計好了?”錚大奶奶笑了:“你可真是個機靈鬼兒。”兩個人說到現在,不見有人進來,郭有錚起來:“侄兒媳婦等我請下車,樸哥不在,我當叔叔的要當家。”
出門把手擋額上:“這天氣,就要熱得人流汗狗伸舌頭。”錚大奶奶隨他出來,見街上隻有行人再無停駐馬車。
鳳鸞隻走一趟,沒有下來。
郭有錚詫異,對著路邊兒一條趴著的大黃狗說上了話:“這是怎麼個意思?”
到晚上,幾個管事回鳳鸞:“七房裏降價,九房裏降價,不光是夏天衣料,馬上端午要用的東西,他們全落下去幾文。”
鳳鸞靜靜沒有說話,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心底裏知道風雨欲來。親戚們過年過節走動時,都是好的。
到了生意上麵,全是較真人。
郭夫人才走就這樣,鳳鸞總有沮喪。垂頭喪氣回家,按平時那樣去郭老爺子處問候。郭老爺子足不出戶也了然,撫須笑讓鳳鸞回去,一個字沒有過問。
晚飯鍾點兒郭有銀回來,尋父親一處用晚飯,把事情告訴他:“以前就這樣,親戚們隻想著一點兒錢,三天兩頭這樣我都不奇怪,隻是媳婦要受委屈。”
小四兒用大食盒擺出晚飯,郭老爺子才道:“祖上手裏的規矩如此,要照顧親戚們。親戚們各有不好,平時還是親戚。有銀,你不用管這事兒,讓孫媳婦自己去辦。”
桌上有幾個餑餑,郭有銀拿起來咬一口:“樸哥不在,我怕孫媳婦為難處不肯說。”郭老爺子嗬嗬笑:“無妨,她總要自己拿主意,我老了,跟不了一輩子,你遲早也老,還能跟著重重孫子?”
父子在院中就著月光吃飯,郭有銀抬頭看父親。見他神色一如往年,卻總帶著沒有精神。想他曾經說過:“送一回樸哥,我就老上一回。”
郭有銀暗自神傷,和父親吃過飯,陪他看一回月光說一回話,往自己房裏去。行過郭樸住處,郭有銀原本想飯後對鳳鸞交待幾句,有父親說話他就沒進去。
夫人在京裏,回來房中無人,月光也更寂靜。郭有銀是個溫吞性子,為著兒子顧及媳婦,為著媳婦想起舊事。
還是樸哥小的時候,親戚們就把親事塞過來。小時候不肯為樸哥草草而定,到樸哥少年有主見,他一定不要本城姑娘,也是親戚家送來小姑娘見怕了。
再大,他隻想作官,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一心想往京裏去,一心隻想往外飛,到這個年紀,家裏攔不住他,隻能由他。
郭樸重傷回來,親戚們一天幾看,表麵上是問候,其實是看樸哥起來起不來。到為樸哥定親事,遭到親戚們的阻攔,先說弄個秀氣丫頭就行。後麵見定汪家和曹家,她們攔不住,也知道汪家的女兒和曹家的女兒精明,又各自弄些人要來。
當時為什麼殷勤,大家心裏清楚。大房獨子要是好不了,過繼孩子也要族中過繼,要麼百年後家產大家分。
這就是親戚們,關心的也有,打別的主意也有。現在郭樸好了,娶了媳婦,和新媳婦過幾招是注定的事。
郭有銀溫和性格也哼一聲,十分不服,負手自語道:“要弄也出來些新鮮招數,盡是老招數。”可見就是為一點兒錢,沒有別的心思。
鳳鸞在房裏還沒睡,她梳洗過隻著裏衣,彎腰在書幾上找來找去。再找也沒有,悶悶回到紅木月洞門式刻百子大床上,繡百花五福的杏色綾被上,隻有一千兩銀票。
這一千兩還是郭樸走時丟下來,鳳鸞成親時身上分文沒有,成親還沒有滿月,沒有私房。大床上捧腮對銀票坐著,鳳鸞嘴噘得高高,眸子掃過透雕蜻蜓玉蘭花的玉帳鉤,描金箱子上的漆金環,要全是錢該多好。
就可以把私放價格的東西全買回來,再放個風出去要高價,讓他們全著急。
郭夫人在,讓親戚們來說幾句就解釋;鳳鸞不去碰釘子,自知他們不給自己麵子。這事兒不大,尋郭老爺子和公公出麵,親戚們更不會尊重自己。
枕邊有一串石榴石,有十幾個串在紅繩上。鳳鸞送到唇邊親親,數一數石榴石,就是樸哥走了幾天。
這東西哪裏來的,鳳鸞隻知道每天出現在自己枕下,傍晚回來總在那裏。是長平放的,還是哪個丫頭,鳳鸞沒有問,隻是愛惜的再親親。
衝著樸哥,也不能讓親戚們看扁自己,要自己解決這事情,汪氏能呆得住,鳳鸞也能呆得住。
梆子打三更,上夜的丫頭躡手躡腳來吹熄燈燭。少夫人睡像極不老實,夢中顰眉手中握著一串小寶石,想必是思念公子。
出來另有丫頭低聲問:“睡了?”“睡了,公子這才走,能睡得著就謝天謝地。”兩個人一同上夜,一同說悄悄話。另一個悄笑鑽入被窩裏,側耳聽房內外皆靜寂,小聲再笑:“可憐梅香她們,前年打發走哭著說必死在這裏,”
“當丫頭的本分還是要的,桂枝好命嫁給長平,真是沒看出來,就是少夫人也吃驚,臨安和紅香倒是人人知道。論理兒他們也該成親,紅香老子娘和臨安老子娘好得像一家人,算是親上作親。”低語過,各自沉沉睡去。
鳳鸞起來用過早飯,長平現在是她的長行跟班兒,走哪跟哪。鳳鸞上車後隔簾吩咐:“先去我娘家。”長平答應一聲,把車往周家趕。
周士元和顧氏在家裏才早飯過,周忠帶著自己妻子來在說話。蘭枝和桂枝等人同一天成親,嫁給來安。一個在門上收拾,一個在廚房裏。
見姑奶奶回來,蘭枝放下手中東西,圍裙擦著手出來,她新開過臉,膚色更白晰,和桂枝不改淘氣,相互嘻嘻過,來安訕訕來和長平招呼,他弱弱小聲道:“原來你喜歡桂枝。”
“是啊,你相中一個,餘下的隻能給我。”長平還在貧,冷不防桂枝聽到,敲他頭上一下,過來要吵架:“你說什麼?”
長平馬上老實:“哈,我隨公子,我跟隨公子。”蘭枝拉開桂枝問:“什麼叫跟隨公子?”桂枝笑得有得色:“就是像公子對少夫人那樣對我,我才嫁他。”
“公子戰場上想少夫人三年,我也想你三年,”長平轉而對妻子貧,大模大樣地道:“你不可辜負與我,要像少夫人對公子那樣百依百順。”
桂枝扁著嘴:“少夫人百依百順,公子才走,”手一點自己鼻子:“紅香對臨安百依百順,臨安也走了,你沒有走,”
“全是托你的福。”長平說得咬牙切齒,手中拳頭裝腔作勢舉高:“我說怎麼留下我,可找到弄鬼的人了!”
他們站在院子裏胡說,地上有來安早上鋤土用的鋤頭。桂枝握在手上,長平拔腿就跑,邊跑邊抱頭小聲喊:“我隨公子。”
來安糊塗得很,摸著頭道:“公子就這個樣兒?”蘭枝衝他瞪一瞪眼:“就是這樣,你也要學!”
鳳鸞和父母親在商議,她來求父親:“我們家的鋪子,公公說你們不必勞動,出錢並下來,按月給你們利息。那錢,我借用一下。”
再對周忠燦然的笑:“還要借忠伯。”
周忠笑逐顏開:“姑奶奶有事隻管交給我。”鳳鸞和盤托出:“我才管事,他們不服我,價格是族中定下來,他們從家裏領貨走,還跟家裏搶生意。我備了錢,忠伯去把錚大爺和銘大爺鋪子裏的綃紗全數買下來,不拘多少錢。”
懷裏取出銀票在桌子上,周士元取來私房,除了郭家出的買鋪子錢以外,還有曆年的私房。虞臨棲出四百兩銀子把周家宅子和鋪子買下,因為匆忙要攆人走,周家沒有簽字,邱大人又想昧這房子鋪子,托著不改地契,虞大人不在乎,這宅子和鋪子地契,還是周家姓名。
郭有銀要養親家,出錢把周家鋪子並在郭家鋪子裏,錢出得不多,有一部分算是周家入股按月拿息,也給了三百兩銀子。
加上曆年私房,也有上千兩銀子。
兩千兩銀子交給周忠,須發都白的周忠挺喜歡:“我這把老骨頭,倒還有用。”叮囑妻子陪著姑奶奶,他樂嗬嗬出門。
郭十一的幌子下麵,客人比昨天還要多。周忠上門,鋪子外麵高喊一聲:“大爺在不在?”夥計往裏指,再高聲吆喝:“便宜了,馬上天熱了,一人來上一身哎……”
周忠進來,和郭有錚彼此認識,坐下不廢話:“有個北邊兒的客人,他們那裏熱得晚,要好綃紗,我看全城隻有你家價最好,還有多少,我全要了。”
“你是給你家姑奶奶出氣來的?”郭有錚壞笑,周忠哎呀一聲:“經濟隨客人走,周老爺如今就做生意,我還閑不住呢。”
兩個人談得妥當,周忠付下錢,當即弄車把東西全拉走。回來見餘錢足夠,又把九房裏買走,隻有七房裏三奶奶機警,她沒有賣。
這個小插曲,從街上很快傳到郭老爺子耳朵裏,他微微一笑,頗為悠然。
郭有錚晚上回家還得意:“少夫人小,這是樸哥說的,小毛孩子好戲耍。”把銀票給錚大奶奶看:“以後就這樣辦,大房裏那麼多錢,大嫂不在咱們就降,讓少夫人買回來,也算貼補親戚。”
他撫著額頭蹺起腿:“祖宗有靈,有錢的口袋裏,也該往無錢的口袋裏流了。”自以為功臣,對著錚大奶奶吆喝:“蔡記鹵菜那裏,弄幾個好菜來,把去年的女兒紅打開,這天熱,還是給我街上打茉莉酒來。”
酒打來正吃著,九房裏幾個人拎著酒和菜過來,大家坐下來一起樂。說來說去是銀子:“秋天還有幾回,今年不用過年銀子就足夠用,銀子一足夠,臘月裏我是要關門的。”
錚大奶奶聽得撇嘴,包括自己丈夫在內,做生意都是不好好做,三天兩天開門關門,就是有夥計,掌櫃的都這樣,夥計更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