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詞叫“欺生”,是到處存在的劣根性,文夫人現在就是如此。本來欺生欺到一定地步,自己可以收蓬。
但郭少夫人鳳鸞對她們沒有示弱,這個示弱,是沒有如她們想像中有那種示弱,所以控製不住自己的文夫人,就過了頭。
鳳鸞其人,是很能示弱的一個人。她沒有積極主動的動作,是她初到京裏事情多,心裏又隻有孩子和郭樸。她要做的事情不少,不是把處幾個有用的人放在第一位上,她沒有心情去理文夫人等人。
先要看的,就是盧家不要死灰複燃,再就虞大人卷土重來,然後郭樸可能會變,全是幹涉她家庭的大事情。
而文夫人等人,成親前算是名媛,成親後日子過得嫡庶有製就成,打發漫漫長日,多在知己間。
和鳳鸞就是坐在一處,也是說不攏的兩類人。
欺生過了頭,造成文夫人在鋪子裏氣呼呼。掌櫃的明白她心思,打心裏糊塗。不是為當官有人擋道,也不是為生意上有人劫財,就是為看人不順眼。
別人看你順不順眼?
房內擺著的是藤編桌椅,文夫人手裏忽閃著帕子還嫌熱,語氣也焦躁:“郭家自恃強龍,壓這地麵上的人也罷了,他們也要染指古董?”
掌櫃的給文夫人清醒一擊:“郭家在原省生意做得行當多,在京裏沒做古董隻做絲繡,應該是怕衝到玉寶齋。”
玉寶齋是寧王妃和相熟的幾個女眷有份,京裏無人不知。文夫人得到這句話,不顧成親前名媛,成親後貴婦的身份,跳起來衝出去到店外。
為她趕車的人才把涼茶端起來,文夫人風風火火地道:“去寧王府。”在她身後,掌櫃的慢慢騰騰走出來,見馬車隱入人流中,他淡淡道:“夏天,人性子躁。”
寧王妃正在園子裏歇夏,是賞賜府第附帶的園子。初進園門就綠蔭遮日,兩邊花籬地下青苔,粉紅潔白和油綠在一處,似上好織繡圖。
有小風不時拂過,文夫人心裏清爽許多。這清爽隻助她把要說的話更有條理,一個字不會見少。
見紅亭綠水出紅萏,文夫人很是眼紅。寧王妃的底細她這成親前名媛全清楚,中意的有好幾家,寧王沒有選中寧王妃,是肖妃娘娘選中的。
嫁王爺還是嫁官員,有家裏權勢好,也有運氣好,有心計的人。對於園子的羨慕,讓文夫人在心裏把王妃狠貶低一通。
寧王妃在曲水亭子上,不大的亭子隻放下一張竹榻,一個竹幾。她斜倚著星眸欲睡,一個丫頭跪在榻前輕輕給她捶腿。
亭上站不下,另外燕翅般幾個丫頭站在亭下陰影裏,見文夫人來,有一個丫頭進前一步悄聲地回:“回王妃,文夫人來了。”
寧王妃微微睜開眼眸,她並沒有睡,在想中秋節往宮裏的禮,單獨給肖妃送些什麼好?另外就是貴妃處要讓她滿意。外麵爺們做什麼,寧王妃不想去管。
被打擾她其實不悅,扶著丫頭坐起來,見文夫人到了亭下。居高臨下可見她氣色不好,寧王妃露出笑容,不等文夫人行禮先打趣道:“和文大人生氣?”
沒有不生氣的兩口子。
文夫人就知道自己氣色還是不好,她雖然自恃對寧王妃以前的底細全清楚,在她麵前也不敢造次,打起笑容道:“讓王妃看出來了,不是和我家老爺生氣,是有件氣人的事情來求王妃示下。”
寧王妃不解,自己一個人笑:“不是和你家老爺生氣的事,要請我示下,你是拔了人家貓身上毛,還是揪了別人雀兒食?”
這些驕傲的名媛們中,文夫人這一拔是無主的人。她被打趣麵色漲紅,寧王妃笑讓她坐:“看大熱天走紅麵龐,冰的梅湯送來。”
梅湯喝過,涼風吹過,寧王妃手搖著象牙扇,笑問文夫人:“什麼事要找我?”文夫人氣定神閑,被梅湯冰得舒舒服服,笑語殷殷著:“說氣人,其實也氣不到我,我要生氣,是為京裏不少有珠寶鋪子的人。聽說郭家的鋪子,要做珠寶首飾。”
寧王妃轉著手中扇子,眸子裏隻有一絲光芒閃過,是什麼,文夫人沒有捕捉到。她隻來得及看到,就再沒見出來。
“開張的鋪子也多,郭家要做,就讓他們做去吧。”寧王妃很淡然。文夫人再添上話:“這京裏的古董鋪子不少,老字號的不過咱們這幾家,”
寧王妃微笑了,文夫人再道:“郭家做什麼,可都是不空來。前幾年他們到京裏來,不是郭夫人四處奔跑,這才安下來。這不是外地人開個小鋪子,容他們呆兩年就走,”
“那你的意思呢?”寧王妃猛地省悟,自己是王妃之尊,怎麼和文夫人在這裏算起生意經。她對丫頭使個眼色:“喊管鋪子的人來。”
文夫人搶上幾句話:“輪理不該和王妃說這些,可王妃也管民生不是,郭家開個新鋪子沒什麼,隻是他們太有失官體。當官的人食朝廷俸祿,又有生意,這……。這算什麼?”
寧王妃不接她的話,覺得她的話沒有道理。皇帝問民生,朝廷也調控糧價。災年時賑災再出售舊糧,讓米價低些。豐年時糧賤傷農,就多多收購,讓民間糧價上漲。
讀過史書的人可以知道,這是春秋時就有的官方辦法。
再說貴夫人們衣著光鮮,她們要隻會數寶石數鮮花,寶石不僅是賞賜而來,也要錢買。鮮花,也要花幾個錢種上才行。
看不起商人是一回事,歲末糧莊子上,鋪子裏送錢來,沒有一個人不關心。
平時關心的人,也大有人在。
當然先當官,後大張旗鼓做生意,有失官體。可郭家幾代商賈,郭樸對外推說不過問鋪子,郭家的鋪子到現在為止不張揚,許多行當不摻和,禦史們想彈劾,也找不到理由。
因此寧王妃細想這話沒道理,朝廷沒有明令說當官的不許有鋪子。再說夫人們,不是爭著往大些的老鋪子裏入份子,摻不進去的還要抱怨。
蟬在綠林間鳴得更響,寧王妃揮幾下扇子,問道:“就為著這個來?”文夫人這種自經為地頭蛇的意思,寧王妃看得很明白。
文夫人笑著道:“我來說個閑話,看樣子王妃像是早就知道。”寧王妃又推給別人,問丫頭:“去問問管事的,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人找我回話?”
有沒有人來,下麵的人怎麼敢瞞?文夫人聽出推托之意,知道自己碰壁。訕訕坐了一會兒,告辭出來毫不氣餒,往盧家去。
盧夫人也在消夏,見文夫人過來說郭家要有新鋪子的事,她冷笑:“王妃當然不向著你,你也是的,王妃怎麼會管這些閑事?她難道缺錢用?”
“有人不缺錢用?不缺錢用王妃不一般也有鋪子?”文夫人對著盧夫人,就很能說。盧夫人經不起她磨,才告訴她:“郭家的鋪子裏,有寧王府的份子。”
說夏日忽遭冰雹,再說冬天忽然雪崩,文夫人都沒有這麼吃驚!她是直直坐著,好似木偶人。盧夫人隻冷笑不理她,半天文夫人吃驚地問:“是幾時的事?”盧夫人回想都不屑的,她不屑的是寧王妃,盧夫人以為是寧王妃愛財。
看在文夫人眼裏,以為盧夫人不屑的是郭家,心裏活動起來。
“有兩年了吧,”盧夫人也記不得一年還是兩年,是郭樸進京前還是他進京後。郭樸名字一出現,就是盧夫人心頭永遠的痛。
這心頭一痛一出來,外麵就走來侯秀才。他興衝衝上廳來見禮:“小婿見過嶽母,適才我念書很是明白,今科一定得中。”
這是盧家的大笑話,文夫人看得津津有味。盧夫人心頭怒起,又不能怎樣。當著人,她還是對侯秀才和顏悅色:“實在太好,你努力勤學,今科一定得中。”
侯秀才這才去了,文夫人調侃道:“盧夫人你好有福氣,京裏人人知道,你的女婿會侍候。”先侍候到盧小姐床上去,文夫人也一樣聽到。
文夫人今年三十出頭,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盧夫人帶笑惡毒地道:“以後你女兒也挑這樣上進女婿,你我多些話談。”
後悔失言的是文夫人,盧夫人受到諷刺,從來不會慢回話。兩個人都漲紅臉,一個是生氣,兩個也是生氣,為著曾經是名媛的風範,還要勉強坐著再說幾句才散。
天色到這般時候,離晚霞升起隻有一個時辰。可憐文夫人一個下午跑好幾處,上車還是不消停,對車夫道:“去秦王府。”
秦王妃在府中看著人安排晚飯:“有幾樣要送到宮中給貴妃娘娘。”文夫人這個時候跑來,她說是沒有事情,隨便逛逛,別人哪裏會信。
沒坐多久,文夫人裝著不經意地道:“才從玉寶齋過,見對麵郭家像在找鋪子,這也是閑言,他們家在外省生意不小,難怪租鋪子在玉寶齋對麵,可能也想起古董珠寶的生意吧?”
說到寧王妃,秦王妃也是不經意,她是不經意地關心一下:“這不是對台生意?”文夫人笑著道:“可不是,難道不管?”
丟下這幾句話,文夫人才走。秦王從裏麵踱出來:“才剛說你有客?”秦王妃讓丫頭們下去,道:“有客,文夫人來說玉寶齋對麵要有珠寶鋪子,說還做古董,你猜哪一個這麼大膽?”
秦王也有了興趣:“哪一家?”
“是郭家,就是忠武將軍家,這真真好笑。”秦王妃笑著道:“寧王府竟然不管不成?前幾年離他們近的鋪子都開不成,這郭家,和他們竟然認識?”
想到這裏,秦王妃腦子轉得飛快,狐疑道:“莫非寧王府中是說過的?”秦王從聽到是郭家的時候,就蹺起一條腿不當一回事。
見王妃這樣說,他笑吟吟:“人家正要你這樣想吧?”秦王妃微紅麵龐:“這也不好說,寧王並不是沒錢的人,我舊年裏聽到風聲,說他們家的管事,和不少生意人家湊份子。怎麼,你倒不關心他掙這些錢往哪裏去花?”
“我們是兄弟,他有錢是好事情!”秦王回答得滴水不漏。秦王妃心思一動,試探道:“不如我們也去……。”
秦王正色道:“不必打這樣主意!”他淡淡道:“別人攪和的,我們不去!”他雖然這樣說,一個人時也有疑惑。
見月上中天可玩可賞,出來想往公主府上問個究竟,隻走上兩步忽然覺得失了大度,秦王丟下這事,重回房中。
郭樸不是從秦王這裏知道,也不是從外麵聽到,是從家裏見到。他一直外麵應酬多,近來手頭緊,就多回來。
天氣熱,孩子們早早洗過在院子裏納涼。燭光從房中出來,再有月光,花架子旁擺下大幾案,鳳鸞站著執筆在畫花,念姐兒個子小,站在椅子上,後麵有一個丫頭招呼她,執筆在畫仕女。
二妹是再早洗過也沒用,到臨睡前還要再洗的人,這幾天裏居然隨著老實不少,她拿著筆在給自己的木刀上畫畫。
這靜謐的一幕,總是讓郭樸心裏滿滿的。月色如銀似迎人靜眸,郭樸踏月而回,沉浸在安然中。
過來,都小心地說話,怕打斷母女三個人。二妹愛動,左看右看先看到父親,對他咧開嘴一笑正要說話,郭樸含笑輕搖手掌,二妹笑逐顏開過,知道父親要悄悄過來,她很裝看不到。
直到郭樸到鳳鸞身後,念姐兒才看到,哎呀一聲:“父親回來了,”她在椅子上站直身子行禮,小臉兒上全是笑眯眯:“父親看我的畫,母親說明天用我的做首飾呢。”
“哦?現在打首飾這麼起勁?”郭樸開著玩笑,見鳳鸞要行禮,扶一扶她同看畫,見是一個花枝子首飾,果然是首飾。
郭樸同鳳鸞咬耳朵:“我可真的沒有私房了,舊年裏給你時,你一定都記得時間。你和女兒們打首飾,從家裏拿錢吧。”
郭將軍心裏怕怕,怕是妻子和女兒們的新招數。
鳳鸞悄笑,再一想笑得花枝亂顫,兩個女兒分別抬起頭,郭樸對她們道:“看你們母親多捧場,”再教訓鳳鸞:“這樣笑總不好,孩子們學會怎麼辦?”
念姐兒捧父親的場:“我才不這樣笑,今天在長陽侯府做客,安伯母對我說,女孩子要這樣笑。”她抿著小嘴兒給父親一個笑容,郭樸鼓掌:“是我的好女兒,”再萬分奇怪在心頭:“不過年不過節,你們去長陽侯府幹什麼?”
二妹又搶話:“是小王爺過生日,”郭樸沉下臉,鳳鸞已經出聲:“父親問話,姐姐還沒有說,你又搶上來。就是嘴快,手也快。小王爺過生日,你哄他到河邊兒弄一身水,這算什麼生日禮物!”
二妹別扭地擰擰身子,她同樣站在椅子上,這一扭小身子,小屁股跟著動。郭樸想要笑,見鳳鸞板起臉,他隻能忍住。
這幾段話仿佛撕破月色,郭樸怕鳳鸞再罵女兒,過去抱起二妹在懷裏:“去河邊兒上做什麼?”二妹興衝衝:“他問我要禮物,我請他看打水漂兒,他說比我打得好,又說打大的石頭,他力氣大抱得住,我抱不動,摔他一臉水。”
鳳鸞麵龐再繃緊些,繃得過緊,變成一笑。念姐兒笑嘻嘻,隻有她一個人誇二妹:“很能幹,很會打水漂兒。”
一家人都有笑容,郭樸再問鳳鸞:“怎麼小王爺生日,你沒有對我說?”鳳鸞道:“我也不知道,我是送東西去的,送去才知道小王爺過生日,現讓人回家來取東西,小侯爺說見到你在外麵有事,讓你不必來。”
郭樸麵色黑一黑,下次見到安思複,依然不理他。鳳鸞又告訴郭樸:“我今天見到曾行衝公子,”郭樸馬上明白:“他們在一起?”鳳鸞點點頭,郭樸冷冷一聲:“不知道背後商議什麼鬼花樣!”
“就商議也與你無關,”鳳鸞這樣寬慰他,郭樸冷笑:“這可不一定。”再回到原來話題上:“好好的,你成了長陽侯府的常客?”
二妹嚷著熱,在父親懷裏擰著,郭樸放她下來繼續去畫刀,過來拎鳳鸞耳朵:“過來過來,我要審你。”
兩個女兒眼巴巴看著,郭樸逼著鳳鸞笑:“對孩子們說,我教訓你一應當,二也不疼。”鳳鸞依順了他,郭樸有些心疼,放下手攬起鳳鸞,對孩子們道:“繼續畫,畫好了明天父親陪你們半天。”
兩個孩子歡呼幾聲,畫畫的繼續畫畫,畫刀的繼續畫刀。二妹的畫筆會過界,她的顏料少,又會拋灑不敢給她多。二妹也不急著要,反正桌子上多得是。偶然伸到姐姐畫碟子裏去,姐妹兩個人就嘻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