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並沒有對鳳鸞答複,隻對鳳鸞送來的幾件子東西興致勃勃。
又是一年春草綠,隻見征人捷報,間中也有謠言,不見邸抄上寫征人回。鳳鸞心裏煩悶,程知節心裏更為煩悶。
一年多,不信二妹把自己忘到腦後。傷人的不是情人變心,而是走的人沒有原因,還不見回來。
十一周歲的程知節,分外想念八歲的二妹。見書房外麵茸草搖曳,總抓搔著他的心。程知節終於下定決心,一咬牙一跺腳,去郭家問一問!
小王爺的自尊心,在一年多後不敵心裏的疑惑,讓別人寫長大後不納妾,這個人從此不見,又去別的地方讓人寫長大後不納妾了吧?
恨意加上氣惱,程知節等不下去。打開金絲楠木的抽屜,小心翼翼取出那個紙卷兒。就算二妹是胡說八道一通,小王爺當時卻動了小心思。
郭二姑娘二妹,當然就是在胡說八道。
紙卷兒放在懷裏,等見到那個負心人,狠狠砸到她臉上去。把她砸哭,跟頭一回見麵一樣的哇哇大哭。
家人們後麵跟著,程知節到了郭家。久不來郭家,家人們都納罕今天又來。見小王爺馬上站定,好似沒了骨頭的手扶著馬鞍橋,馬鞭子搖搖:“去一個人,問問二姑娘回來沒有,去了哪裏?是雲遊,還是名山大佛前參禪悟道去了。”
說一個姑娘家入佛門,這是惡毒的罵人話。剪了頭發當姑子去吧,這是一句什麼話?
跟的家人竊笑,到郭家門上換成客氣的話問過,來回小王爺:“二姑娘還未回京!”程知節馬上惱火,在他身側的人可以感覺到異樣,在他麵前回話的人清楚見到小王爺怒火中燒。
手中馬鞭子高高昂起,程知節重重打在座下馬上,馬嘶鳴一聲,直奔鬧市而去。程知節直到城外,才無助地垂下頭,放開馬韁,任由它在青草中自在行走。
滿眼春花,不能解他氣悶。
這樣又過了一年,算著二妹要過九歲生日,程知節大年初一除了進宮別處全不去,可憐巴巴在房裏擺開幾個禮物,一共三年的禮物,他沒有送上,大眼瞪小眼自己看著。
正月十五燈節,皇帝大為興奮。郭樸上折子,查明劉據是與拓跋師勾結:“今大敗拓跋師,請聖命,是否乘勝追擊?”
皇帝重賞忠武將軍家人,單獨請來廖易直說話:“你看,應該如何?”他目視廖易直笑:“你不會在家裏沒有想過?”
“臣在家裏時時心有此事,依臣來看,理當乘勝追擊。若不追擊迎頭痛打一仗,他們當皇上不許進兵,隨時卷土重來。”廖易直欠欠身子回答。
皇帝大以為然:“朕也是這樣想,依卿看,給忠武將軍加個什麼官職為好?”平東已經不必,現在是縱深再進。
廖易直想的也有這個問題,皇上不會輕易封郭樸為大帥,他年紀還不到四十歲,資曆也不能算深。再說全國三個大帥,去年一個被部將反叛刺死,還有一個皇上並不喜歡,找不到原因撤換下來,隻多方製約他的部將。
郭樸今年想當大帥,實在難上加難。
不當大帥也沒有什麼,兵馬大元帥也是虛銜,像三位大帥那樣打完仗頭銜還在的,壓根兒不多。
廖易直要說的,是一件要緊的事:“命他乘勝追趕,和徐雲周大都護要有協調,平東將軍四品官職,大都護從二品,不能調度的地方太多。”
皇帝特地請廖易直來,為難地也就在這個地方。不到四十歲的郭樸再跳幾級到從二品大都護上,皇帝過不了禦史那一關,他心裏也不太樂意。
平東將軍不過就平了遼東,禦史們肯定會上折子。
這真是件為難的事,不給他大元帥職就要給他升大都護,不給他大都護就要給他大元帥一職。徐雲周盤踞已久,別說是郭樸去,就是廖易直在那裏,也不時受他暗氣。
君臣商議不出來,廖易直辭出來,皇帝往貴妃處去。貴妃看出他有心事,並不去猜,而是嬌笑排解:“天下事都在陛下心裏裝著,陛下要考驗誰、相中了誰,可都不一定,”
皇帝含蓄地一笑,在貴妃處呆了一夜,第二天傳廖易直來,告訴他:“已讓人擬旨,忠武將軍升為正三品上都護、懷化大將軍。又給徐雲周去旨,命他協助懷化將軍。”
再撫須微笑:“貴妃說他的家人思念已久,朕準他們前去探親,就近住上一時。”
廖易直無話出來,回去對公主說過,公主也沒說什麼。郭家裏鬧翻了天,進宮謝恩,辭親戚,收拾東西,安排人留京,又有人來辭別,天天亂個不停。
程知節慌了,這一去要多久才回?郭嬸娘不在,二妹幾時才得回來?區指算算,就算兩年再回,二妹也十一周歲,有十一周歲不定親的姑娘?是極少極少。
要是文夫人肯定會說:“郭二姑娘的性子,成親前才定親這才叫對。”可放在喜歡她的程知節身上,他擔心不已,神魂顛倒的,一會兒想著二妹嫁一個飄逸出群的人,一會兒想著二妹會嫁一個文才驚綸的人,他拍案而起,又奔郭家而去。
不管二妹是什麼心思,總得問個明白。
這一次不讓家人問,小王爺自己下馬去問,門上的人笑容滿麵:“二姑娘昨天才到家,我為您通報。”
負氣而來的程知節驚喜交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來時的氣全都沒有,他急急命人:“回家去,取幾樣子東西,”
到底年紀大了,心裏穩定下來,又淡淡吩咐:“不必去了。”二妹是什麼心思,程知節覺得自己並不知道,他還不想多碰釘子。
二妹的確是昨天才到家,她一直陪著祖父母在家裏,長平很是得力,鳳鸞雖然離不開,也讓他去伴女兒。
郭夫人和郭有銀成了一對時常分離的人,郭夫人在京裏,郭有銀就在家裏伴二妹;郭有銀在京裏,郭夫人就回去伴二妹。
再有周士元不時回去,帶著二妹通省裏遊玩,有時候多帶家人去省外,二妹性子活潑愛動,又不時接到母親親手製成的糕點衣服,又漸漸明白現在有多吃包子弟弟,自己不再是母親跟前那最得意的一個,但是祖父母和外祖父拿她當個寶,過年或過節母親也會回去見她,二妹居然在老家一直呆得住。
她有了新的玩伴,親戚們間的孩子都願意和她玩,不時也會提到:“京裏的小公子們如何,小王爺玩什麼,”再大家哄笑著跑去學樣兒玩。
鳳鸞願意讓程知節見一回二妹,是他這兩年總是來問。有時隔上三個月,有時隔上兩個月,女人的心總是軟的,反正小王爺和二妹再見不成,鳳鸞打算到了郭樸身邊,就讓郭樸給二妹定下親事。
再說小王爺在家裏磨蹭來磨蹭去,總要把自尊心消磨完才來。鳳鸞一行人,明天一早就要離京,才把二妹昨天接回。
門上人去回話的功夫不大,程知節卻等得不無焦躁,心裏想著,要是不見自己,一頓拳頭打進去。
他手按在腰帶上,出來不是比武,隻有玉佩沒有劍,不過那紙卷兒,倒回回帶在身邊。
好不容易見門人出來,顛顛兒地回話:“二姑娘請小王爺進去。”小王爺一年來幾回,總算見到,門人為他也喜歡。
程知節聽到可以進去幾個字,心一下子就飛走。老師每天養的涵養全走光,隻餘下一個人像在心裏。
他興衝衝往裏去,被帶到正廳裏。程知節有些意外,問帶路的人:“怎麼不是二姑娘那裏?”帶路的人陪笑:“二姑娘就出來。”
小王爺不能說自己不懂禮節,心中雖然鬱悶,也隻能候著。好在沒等太久,裏麵有腳步聲出來。
一個笑容滿麵的小姑娘跑出去,後麵跟著長平在數落:“慢些!”還有四個丫頭嘻嘻哈哈跟出來:“二姑娘,你走這麼快!”
程知節心裏的鬱悶一掃而光,二妹長大了!
黑眸變得會說話,隻消看一眼,程知節就覺得心裏的話全不用說,二妹全知道。她肌膚還是不白,總在外麵跑,氣色很好。
對程知節流光轉動的看幾眼,程知節大喜:“你,回來了真好!”懷裏的紙卷兒當著人不好拿出來,就是拿出來也不會砸給她。
二妹說出來話來,就全然不是小王爺想的久別重逢,她笑靨如花:“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知道嗎?京外麵多好玩,你沒有出去過?真是遺憾,你應該多出去玩一玩,我和祖父、外祖父天天遊玩呢。”
程知節的心往下沉,這不是久別重逢,成了長亭送別。他心裏惱火鼓鼓的冒出頭,二妹手一招:“我給你帶好些東西,你看喜歡不喜歡?”
丫頭們送上光華陸離十幾樣子東西,二妹拿起一件給程知節看:“這是有名氣的山上買的,這一件也是,不是一座山,”又拿起一件,給程知節得意的說著,她買東西固然是不忘程知節,最多的成分是炫耀,顯擺二妹去了許多地方玩,而小王爺沒玩過。
程知節傻乎乎的笑著,偶然插一句話:“我也出京過,是前年父親帶我出去半年,”二妹點著鼻子搖頭笑:“是呀我知道,我回來一次,母親說你出京了。”
程知節如遭雷擊,坐著說不出話。他一直以為是二妹無情,現在才知道是郭家從中作了梗。他呆呆地看著二妹說笑,到最後還是慢慢恢複自如笑容,到底那是二妹的家人,而二妹還在眼前。
二妹嘰嘰呱呱說著,說得程知節插不上話,長平算著,見一刻鍾到了,清咳一聲。裏麵又走出鳳鸞的丫頭:“二姑娘,少夫人說,還有別的客人。”
程知節又黯然一下,郭家作梗很是明白。
二妹馬上停下,並無半分留戀之色,這一點兒上,傷了程知節的心。二妹接下來說的話,再把他又一暖,二妹眼睛明亮:“我明天就離京,再回去會給你帶東西的。”
程知節心裏難受異常,好似有什麼生生的撕開,深怕就此一去不再複返,還要裝出來為客之道,帶笑道:“好,”他低低的道:“我會去看你的。”
“我肯定是到處去玩,”二妹笑逐顏開,被長平和丫頭們使眼色催進去,程知節讓人捧著東西走出來,上馬時忽憂忽喜。二妹回來了,可她明天就要走。
回去對著東西呆到下午,這才不再猶豫,把她曆年的生日禮物送來,不想門上人又回答:“二姑娘不在,和少夫人去長陽侯府裏辭行。”
程知節趕到長平侯府,二妹又才離去。想親手把生日禮物交給二妹的程知節,隻能神傷地送到郭家門上。
這一回他不能再磨蹭,不能再多想他小王爺的身份,把自己貼身的小廝喊來,狠狠地交待他:“明兒一早去郭家門上候著,看他們幾時出門,快來告訴我。”再交待道:“要是讓父親母親知道,我就不要你了!”
當天晚上,他在房裏翻來翻去,找出來一樣怪東西,丫頭們都沒見過,小王爺自己噓一口氣,鄭重放在床前。
第二天郭家的人起得很早,就是有幾年見不到曾孫子和曾孫女兒的郭老爺子,想到樸哥可以見孩子,他都覺得今天的鳥叫特別中聽。
郭夫人陪著去,郭有銀奉著郭老爺子在京裏。又是親戚們去了一大堆,有十幾個是半大的孩子,想去投軍。
和上一次一樣的安排,不過這一回有經驗得多,先坐船,再從當地雇馬車。
打算住幾年,箱籠帶了一大堆,先由可靠的家人頭幾天就啟程。郭夫人帶著鳳鸞和孩子們,今天坐船離開。
念姐兒很想再當小淑女,斯文的和人道別,怎奈她太喜歡,幾年前去看過父親一回,後來成為別人回回愛聽的談資。
相好的姑娘們送她,念姐兒能出來那種三十六計,不用問很受閨友們歡迎。她要離開幾年,大家都舍不得。
“你去到,寫信來,寄東西來,我們也寄京裏的東西給你,”齊姑娘那架勢,都不想放她的手。
念姐兒迸不住的煥發出光彩,滕有聰在旁邊都忍不住地笑,念姐兒話止不住:“知道嗎?可以同時見到好些軍馬,不是一千匹,而是上萬匹。可以去父親的大帳裏玩,呃,”她停下來,記起來自己和廖大帥爭令箭,嘻嘻,笑靨展開,讓旁人都說嫉妒。
見東西都上船,滕有聰打斷她:“你可以和我說兩句了吧?”姑娘們輕輕一笑,還不願意放念姐兒走。滕有聰沒辦法去看二妹,安希逸等人圍著她,二妹也是眼珠子亂亮:“姐姐說的,要多好玩就有多好玩,”
她沒去過,就會這一句,再補充一句就是:“比我去過的山水都好。”還會嚇人:“可以看到打仗,你們見過嗎?”
一幹人個個搖頭,都是鍾鼎之家,錦衣玉食裏沒有見過。
二妹小胸脯一拍:“你們還是男孩子嗎?”程知節忍俊不禁:“去看一回,你也還是女孩子,以後要乖乖在繡房裏繡花。”送上一個小巧的紅木盒子:“給,這個東西送給你。”
收到東西總是很喜歡,二妹要打開:“什麼?”她的手放在盒蓋上,程知節按住她的手,二妹還沒有什麼,他們兩個人以前打架也不是一回,程知節麵上一紅,觸電似的鬆開手,訕訕道:“等你上了路再打開,這個東西,你會喜歡。”
二妹大大咧咧要交給丫頭,程知節有幾分緊張:“你會很喜歡,你不會丟下來忘記吧?”二妹要走收的東西,可是一大籮。
二妹從來是個爽利人,答應他:“我一上船,就打開來看。”程知節糾正一下:“是你見不到我,就可以打開來看。”
日頭穿林而過,程知節笑容可比日頭。真到郭家的船開,安希逸同他是表兄弟,敢於問他:“你是怎麼了?還以為幾年沒見二妹,你會同她比試比試,對了,她昨天同我吹牛,說她現在什麼拳都會,要去軍中當大將軍,你信嗎?”
程知節哈地一聲笑出來:“我信,她說當大元帥,我也隻會說信。”拍拍安希逸的肩頭:“回家了。”
“哎,我們是不是也要軍中走一回,不然以後難見她,我一想她從此趾高氣揚,我就不舒服。”安希逸提出來這個建議,程知節興高采烈:“好,以後我們也去,把她威風打下來!”
大船駛動,二妹打開盒子,見裏麵一對流星錘,很小的那種。一頭有個扣,套在二妹手指上還有點兒大,不過也能套得住。流星錘隻有二妹拳頭大小,實在不大,揮舞起來十分順手。她很喜歡的出來給姐姐看,卻見到甲板上多了幾個人。
有幾個是滕家的家人,還有一個慢條斯理和念姐兒說話,是滕有聰。念姐兒一臉的杞人憂天:“你怎麼上來了?你不下船回去,可怎麼辦?”
“我前麵再下,你隻和人道別,把我忘了,我怕你不能全禮,這才留下來不走。”滕有聰回答得有條不紊,見四周歲的郭世保拿著皮球過來,伸手接他:“世保,過來。”
念姐兒不理他,獨自走回船艙裏欣賞二妹的新玩藝兒。鳳鸞沒有沒收,不過要說一句:“這東西不能亂玩,快收起來。”
滕有聰說到做到,第二天用小舢板下了船離去。走的時候留給念姐兒一句話:“你現在很會發脾氣。”
側側身子的念姐兒不搭理他,帶著點兒鬧別扭的樣子。到滕有聰上岸,又噘著嘴在甲板上看他身影。
二妹最先發現姐姐的不同,顛顛兒過來當解憂草:“滕大哥哥要納妾?”念姐兒瞪眼睛:“郭思淑,你皮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