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州果斷扭頭就走,這地方實在沒辦法多待。

他離開後幾分鍾,在病人家屬的痛哭聲中,病區裏的一名護工才不情不願地走進病房,幫忙給病人擦屁股。但病人肚皮上的糞湯,在料理的過程中又不慎流進他那巨大的暴露創口深處,在一旁看著的周主任見狀,頓時氣得三屍暴跳,趕忙又是叫人給病人衝洗,又是緊急消毒清創,等他好一通操作完畢,病區裏上晚班的人,也都陸陸續續到齊了。

“媽的,這下要是再感染了,救都不知道該怎麼救!”周主任憤憤走回辦公室。

前一天帶趙九州上手術的那個女醫生,也跟著擔憂地附和:“不知道有沒有滲到裏麵去,這個傷口縫得也不太好,那人也真是的,幹嘛把袋子拿了……”

“神誌不清了。”周主任沒好氣道,“腦子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還能想什麼,我看就是不想活了。”科室裏的行政主任麵無表情,先看了眼趙九州,似笑非笑地嘴角一揚,彷佛是在討好,接著馬上又對周主任道,“實在不行,就這兩天給他縫合一下,先安排出院吧。什麼時候能做下一次手術了,再叫他回來。”

周主任聽這話,自然心領神會。

社稷城裏的大醫院,床位這麼緊張,這個病人已經在大外科三號住院區住了一個月,但貢獻了住院費卻連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而且處理起來又麻煩。

這種“劣質客戶”,當然越早打發走越好。

“縫起來是沒問題,就怕肉長不攏,縫了也白縫。”周主任多少還有點良心,從技術層麵解釋了兩句,“而且我看他現在傷口還是有水腫,現在給縫起來,加上又被糞水浸泡過,搞不好一回家馬上又會發生繼發性感染,再回來處理,更麻煩啊。”

“而且可能下次再來,就真的拿不出手術費了。”

帶趙九州的女醫生道,“別到時候,又讓咱們科室裏給墊上。”

“科室裏給墊上”,當然不是科室來墊付,而是從科室裏的每個醫生護士的工資裏扣。

滿屋子人一聽,互相之間看了看,果然各個都麵露難色。

“這個人真的是……好煩!”昨天和趙九州差點起衝突的那個男醫生,牙癢癢地說道,“媽的處理也不是,不處理也不是,別說他老婆想哭,我特麼都想哭了!”

行政主任見所有人都滿麵愁雲的,這破事兒他也不想多管,幹脆對周主任道:“老周,你今天看情況把事情辦了,病人隻要自己同意出院,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接著又再次看向趙九州,正色道:“同學,你有什麼學習上的困難,可以問周主任,周主任理論水平非常高。”

“嗯。”趙九州咧嘴笑了笑。

行政主任也跟著笑笑,完全不拿那個病人當回事,徑直就走了出去。

辦公室裏幹活的人們,無不羨慕又嫉妒地看著趙九州。周主任也沒多說什麼,抬手看看時間,見不早了,便抓緊說道:“抓緊交班了,還得查房,一會兒又要來新病人了。”

小老板下了令,大家也就暫時放下了那個難搞的病人,趕緊進入了工作狀態。

相比起那一個人帶來的負麵影響,還是科室的正常運轉比較重要。

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啊!

十五分鍾後,趙九州聽周主任用飛快的語速,把他們這個樓層的全部六十張病床上每個病人的情況,極其簡練地介紹了一遍,平均每個床位耗時十五秒……

幾乎沒什麼參考意義,但勝在程序到位。

而且確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反正一會兒查房,還是得輪流再走上一遍。

交班完畢,辦公室裏的人就分成三組,推著各自的推車,往各自管理的病房裏去。趙九州也跟著周主任和小醫生、小護士、小實習生,一大群人嗚嗚泱泱,非常有聲勢地開幹。

“這床昨天剛做完的,傷口還行,體溫正常吧?行,再觀察兩天,爭取後天出院。”

“這床可以今天出院了,剛好把那個加床轉過來。”

“待會兒幾點的手術?我不行了,我要下班了,我都剛值完日班……”

“醫生,醫生,我家這個……”趕著要下班的周主任,下醫囑的效率極高,說話間,很快趙九州他們,就來到了那個肚子裏又有傷又有屁眼的病人房間裏。

此時的屋子裏,窗戶大開著,臭味已經退去大半。但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附著在房間的角落裏,帶給趙九州很真實的工作體驗。其他小醫生和小護士們,也都微微皺眉。尤其當看到那個病人那道駭人又惡心的傷口,真心是一點待會兒喝下午茶的胃口都沒了。

周主任也很煩躁,直接了當問道:“那你們自己想怎麼樣啊?想出院嗎?”

“啊?能出院嗎?”病人的老婆眼睛一亮。

周主任道:“你們自己想走,那我就安排你們出院,看你們自己這麼想。”

“可,可他這個肚子……”女人指著男人的肚皮。

男人沉著臉,帶著幾分絕望,歎了口氣,“出院吧,出院吧,讓我死在家裏好了。”

“死倒不見得會死的。”周主任道,“我先給你縫起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有可能長好……”

年輕的男醫生插話道:“你早上要是不亂來,這個傷口還是有很大可能長好的。”

“就是說!”女人埋怨地看著男人。

男人一言不發。

周主任有點不滿地瞥了年輕男醫生一眼,又對病人道:“那你們自己想清楚,你想出院,我下午給你們安排一下縫合,弄好了馬上就能走。還有這個洞……現在手術還不方便做,回家後,還要多保留一段時間,等肚子裏的情況比較穩定了,再回來重新做回到原來的位置……”

“好,好……”女人點著頭,又期期艾艾地問道,“那,那下一次手術,得多少錢啊?”

“這個……看他下次來的身體狀況吧,不同的狀況,用藥各方麵都有區別。”周主任道,“反正你們回去後,要稍微注意一下營養,肉要多吃,水果蔬菜也要補充好。”

“還要水果蔬菜啊?”女人頓時麵露難色。

白銀盟普通老百姓的餐桌上,主食和肉蛋奶都不算貴,可就是新鮮的水果和蔬菜價格感人。

趙九州還是純屌絲那會兒,每個月最多也就吃兩回新鮮的菜,以免得壞血病死掉,以及調整腸道,防止便秘。

而這段日子裏,他幾乎每天都能吃到最新鮮的菜葉子,全都是自己莊園裏種的——那整片的草皮,大半已經被他改造成了菜地,隻留下一小塊,留給柳一飛拍照裝逼用。

所以要不是今天聽這個女人說起來,他差點都快忘了蔬菜不自由的日子。

“多少吃點吧……”周主任也知道對方的經濟條件不行,可也隻能這麼無奈地說著,說完便帶著趙九州他們,離開了這個病房,往下一個房間走去。

病房裏頭,兩口子滿臉愁容地互相看了看。

女人說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三個字:“沒錢了……”

男人低著頭,冷不丁使勁地一捶床板。

砰!砰!砰!

連捶了好幾下,再抬頭看向女人,嘴唇哆嗦了幾下,還沒說話,眼淚就先落了下來。

淒慘的哭聲,響徹病區。

正在查房的趙九州他們,彼此之間看了看,見怪不怪的老貨們,基本沒什麼反應,隻有一個小實習生麵露惆悵,歎了口氣,“唉,人生啊……”

二十分鍾後,周主任查完房回到辦公室,飛快校對完醫囑後,立馬脫下他的少校白大褂,匆匆下了班。趙九州原本也是想直接走人的,卻被交接班的傻逼喊住,非要讓他再待到下午兩點整才能走。趙九州忍著脾氣,沒一巴掌抽死這貨,耐著性子留下來,跟幾個實習生和年輕醫生一起開各種檢查單,一邊聽那個房間裏的兩口子繼續哼哧哼哧,哭個沒完。

“他們不肯走啊。”這時一名小護士,從外麵走進來,向接晚班的醫生說道。

醫生皺了皺眉頭,說道:“他們的住院賬戶上還有多少錢?花完了沒?”

“花完了。”小護士道,“到今天剛剛花完,一毛錢都不剩了。”

“那不走就繳費嘛!”接晚班的醫生很暴躁道,“你再抓緊問問,要麼繳費,要麼出院,對了,出院錢還要再交一筆錢,不然等下開藥都開不出來。”

“我知道。”小護士跺腳道,“我問了啊,問他們就哭,問他們就哭,就是不說走不走。”

“我不管了。”接晚班的醫生沒好氣道,“我先去做手術,等我回來再說。同學,你去問問!”

“我?”趙九州滿臉莫名其妙,抬手看看時間,這都下午一點四十多了,“我要下班了啊。”

“你有什麼下班不下班的?”接晚班的醫生腦子裏缺根筋,愣是沒把剛才行政主任的變相提醒當回,很隨意地對趙九州呼來喝去,“你回家不也就是打遊戲嗎?抓緊的,別磨蹭,今天把這個病人弄走的任務,我就交給你了。”一邊說著,直接扭頭就走。

“嗬。”趙九州看著對方的背影,忍不住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好牛逼啊。非要逼我扮豬吃老虎,裝逼打臉、王者歸來嗎?”

一旁的小醫生、小護士和小實習生們聞言,互相間立馬用各種豐富的表情傳遞看戲的心情。

隻有昨晚上帶趙九州的那個女醫生,親眼看到院長親自帶趙九州來報到,知道趙九州確實來曆不小,小聲對他說道:“同學,你忍耐一下,葉醫生他脾氣就這樣。”

“不是脾氣,是智力問題。”趙九州道,“所有的脾氣和所謂的個性問題,說到底,都特麼的是智力問題,智力特別牛逼的人,是會很清楚自己在社會上處於什麼樣的位置,並據此調整自己的麵對社會的狀態的。隻有純傻逼,才會拿性格當借口,但是傻逼不知道的是,性格是奢侈品,隻有具備資本的人才能耍得起,普通人耍性格,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的。”

“呃……”女醫生沒想到她說一句,趙九州能給她回一段。

一旁的年輕男醫生這時有點不知死活,笑哈哈地問道:“這位大老同學,那你想怎麼樣啊?砸了葉醫生的飯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