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正式開始,秉筆太監念出題目: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1】以此句做論述一篇。
話音剛落,宋韞低眉忍笑,身旁站立的小太監蹙眉看他。
殿試作為科舉最後一試,向來是皇帝作為主考官,今日看來也是如此,但實際上這題目恐怕並不是齊儔所出。光瞧著個背影就知道他快氣死過去。
尊親一事由宋韞挑頭,老臣和新皇不見硝煙地纏鬥了數日,最終天子被朝臣以仁義禮信壓下一頭。
齊儔要想繼續坐在帝位上,隻能乖乖認齊胤這唯一的父皇,認宋韞是他名正言順的母後。
這事好不容易風頭漸息,殿試題目又以“禮”做文章,等於是把皇帝拖出來再貶一次。
這樣的行為,也隻有焉雲深敢做得出來。
既然是能走到殿試這一步的,都是國之驕子,不多時便做好文章。收卷後便是當場對答,士子們起身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皇帝與大臣聽其言辨其色,不僅要取文采斐然者,更要擇端方正派氣宇軒昂者。
宋韞瞧著殿下眾人,才能不錯難分伯仲,沒有濫竽充數的,但也缺少讓人眼前一亮鶴立雞群者。
或許是麵對這樣敏感的題目,知道利害所在,不敢直抒胸臆暢所欲言,論述都失於泛談淺談,不見言詞犀利者。
若是沈玠在,一定會很熱鬧,齊儔和焉雲深臉上的神情會更好看——沈白圭是個直來直往的刺蝟,除了肚皮是柔軟的,周身都是刺,見人都要紮一下。
他會怎麼說?天子無禮,民可廢之;權臣欺主,狂悖當誅。當然不會這樣直接,他最擅長文采修飾引經據典,繁複華麗的詞句內含銳利尖酸的諷刺,若沒點學問連被罵了都不知道。
沈玠屢次應考,卻連會試都進不了,遑論殿試。鬱鬱不得誌,他越發胡來,去年考場上幫五六人作弊,考官恨不得不錯眼珠地盯著他,試後還要訪查行文風格跟他相似者,清查是否作弊。
沈玠得罪了闕州地方官,就算是考到老,也過不了鄉試。進不了京城,做不得官。
此時的他確實也不適合做官,鋒芒畢露容易折戟沉沙,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宋韞自己大概也不適合做官。做太後挺好的,坐得高才看得遠。
宋韞放鬆了端坐的身子,往後倚靠鳳椅靠背。
上一世,齊胤坐在上位,往下俯瞰頂著宋翊相貌的宋韞時,是不是已經看穿他的下場?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彼時的宋韞鋒芒畢露,豪言痛陳時弊,連皇帝也要暗諷兩句。
當時,齊胤笑著說了聲“好”。
宋韞當時把那個“好”字當作齊胤對他的肯定,後來宋家被流放,他又反思“好”字語調波折,是不是齊胤心生記恨?
臨死時,才徹底明白,齊胤裝成病弱昏君,看似無能,卻能將一班老臣穩穩拿捏,做大晏說一不二的主宰,城府深不可測。
彼時的宋韞在他看來,不過是個幼稚可笑的書呆子。
世間萬事萬物,不是非黑即白。就像齊胤,瞧著白,切開黑。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2】這個道理,書裏白紙黑字寫著,但宋韞是從齊胤這裏真正學會的。
會試完畢,齊儔當堂點出前三甲。
閔州趙康為狀元,闌州吳思為榜眼,闕州百裏忱長相俊美特賜探花……至於各士子任職,待吏部酌情選用。
闕州是宋韞老家,闌州算半個老家,宋韞不能親身應考,看見同鄉取得佳績也是歡喜。
那百裏忱,宋韞鄉試時見過,算是清俊挺拔,但比起宋韞還是遜色,也就是因為另外兩位年紀大了,才得了這最出風頭的探花頭銜。
不過,說起年紀大,太傅年過四旬,與一眾士子同場依舊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個,且不說才學,就是那挺拔如忍冬翠竹的身姿氣度也是多年難遇的。
臨近退場,宋韞目光還在流連,身旁太監咳嗽提醒:“太後,該回宮了!”
宋韞收回目光,看向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低聲:“陳美人自己上不了殿試心裏有氣,還不準哀家多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