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要到正院領罰,燕枝一大早就等在院中,仿佛瞧見了什麼,抬起仍有些許軟綿的一隻腳,輕緩地陷進泥裏。
待鞋底沾上朝露,又心不在焉地挪到旁側。
從踏進正院的那刻起,除了滿目的竹木,熟知的路徑,她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當初的囈語。
婢女站在偌大的空庭深處,四下無人,清掃枯葉的窸窸窣窣,不輕不重地打在她的眉間。
驚惶過後,她冷靜下來,稍有風吹草動就忍不住朝前張望,唇齒吐露的字句和著細微的春風,幾不可聞。
燕枝重複著前世發生的一幕幕,偶爾停住手邊的動作,瞥見自己的足印深淺不一,局促地藏進裙擺。
然後在荷花缸中照了照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簪子。
這簪子是綰煙的體己,給她的時候卻借著安王妃的由頭,說安王妃時常掛念著她,等安王世子奉旨娶妻過門,便將二人討回。
她和綰煙,原是安王妃口中最看重的婢女。
之前綰煙把她攔在偏院房門內說的這番話,做全了姿態,情真意切。
猶如糊弄三歲稚童,讓她聽了個笑話。
“大公子素來不喜後院的陰私手段。你若想回去服侍安王妃,大可裝作知錯諂媚的模樣,讓大公子生厭。”綰煙把簪子塞進她的掌心。
燕枝變了臉色,囁嚅著沒有反駁。
一片妄想而已。
綰煙見她攥著簪子手足無措。
卻不曾想,她今日妝容柔弱,恰是為了突出發髻上這支存有非分之想的芙蓉簪。
燕枝眼底的笑意逐漸消散,想伸出手指觸碰這簪,又忽然懸滯在半空,凝視著渺茫的水紋,心思飄得更遠了。
遠到雲梧已經向大公子稟報完府外院內諸事,察覺窗外突然沒了動靜,俯眺庭院中久久出神的婢女,仿佛臨水照花,頭上的芙蓉簪格外醒目。
“公子且看,本以為罰她灑掃院子不說她能悔悟什麼,至少知曉近來安分守己。”雲梧皺眉直截了當道,“燕枝是夫人安排的,倘若她果真是安王府派來的細作,留她在宴竹院,恐怕會對大公子不利。”
衛酌安靜地聽著,見窗下駐足呢喃的婢女仍呆愣在原地,便挪開視線,繼續手執刀筆在竹簡上謄抄古籍。
雲梧慌忙低下頭,“屬下多言了。”
且不論大公子會如何處置宴竹院裏的細作,燕枝的去留亦輪不著他置喙。
近來是他多有僭越。
雲梧恭敬地候在大公子身側,告誡自己不再關注院中之人。
一個貪圖富貴的婢女而已,本就不足為懼。
當越過頭頂的目光盡數收回時,燕枝也在心裏隨聲附和道。
於是灑掃正院的第一日,無人理睬,她並未應了偏院婢女們的揣測,得到大公子召見。
淩珠聞言,時不時寬慰她兩句,將她領到小廚房做了道水粉湯圓,攪和著氤氳的鍋氣,斟酌道:“夫人總把大公子和二公子混為一談。我們這些做奴婢的,除了聽從安排,其實在宴竹院混混日子也算不錯。大公子待人寬仁,平日裏管束下人鮮少打罰,大不了就回稟夫人逐出宴竹院……”
似乎想到什麼,淩珠嘴裏的話突然被噎住了,她伸手無意識地劃拉眼前的水霧,欲蓋彌彰地說道,“壞了,粘住了。”
燕枝趕忙從淩珠手裏接過勺柄,又見淩珠熄滅灶火後一臉懵然,不禁捂著袖子笑出聲來,“淩珠姐姐,你這胡亂糊臉的本事我也要學嗎?”
淩珠趕緊舀水照了照,這下一張俏臉紅得更厲害了,邊收拾殘局,邊嗔怪道:“慣會打趣我了!對付綰煙她們怎麼嘴皮子沒這麼利索?”
話剛說到這兒,淩珠就看到燕枝埋頭吃著,隻能抻平袖子哼了一聲,坐在旁側,抬手便想去捉她發髻上的簪子。
燕枝捧著小碗歪頭躲過,吹了口熱氣,指腹貼著碗底,忙不迭扔到桌上。
“瞧你這心急火燎的模樣。”淩珠遞帕子給她擦手,指了指簪子,“綰煙出的餿主意你還真信了?之前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有哪個入了大公子的眼了?”
“跟誰你都不計較。換作從前,我可不會搭理你。”
換作從前——
燕枝唇畔的笑渦眇眇忽忽,從淩珠找上她的那刻起,句句所言真假參半,臨了隻不過多了聲歉疚罷了。
“所以淩珠姐姐,現在可以吃了吧?”
燕枝凝視著浮在濁湯裏的大小粉丸,連連可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