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明吉修仍是一動不動,可他已不再卑躬頷首,而是筆挺地站著,抬眸朝上直視。
鮮紅的血順著額角汩汩而下,洇濕了那一身端方華貴的紫袍,可是這位太傅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他似是再無顧忌,眼中盛滿情緒,決絕地等待著自己應得的結局。
就讓他任性妄為一次吧,他累了,亦不想時時看見金鑾寶座上坐著這樣一個男人。
相看兩厭,總有一個需要退場。
他終究沒能阻止殷秀別登基稱帝,所以那個即將離開的,注定是他。
果然不多時,上首的君王便發話了,他聲音泠然如鍾磬,在這大殿中久久回蕩。
“明儼,你屢次罔顧尊卑,殿前失儀,怎配繼續做百官的表率?朕今日就將你革職,廷仗一百,以儆效尤!”
話音剛落,奉皇上旨意,以小芒子為首的幾名近侍即刻走向明吉修,將他壓跪在地,這位煊赫一時的權臣緩緩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經認命,聽候發落。
百官中隱藏的明黨個個將袍袖中的雙手攥緊了,可卻無人出列求情,原來他們已得了太傅的指示,絕不可輕舉妄動,明吉修早就有所準備,一再囑咐他們切不可暴露,他個人的安危得失並不重要,小不忍則亂大謀,一定要沉住氣,留待日後伺機而動。
於此時,滿朝文武皆默不作聲,孫侍郎尤其惶恐,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有人提醒皇上,建議將明黨一眾斬草除根,殃及到他,不過今次殷秀別並無此意,他與下首的王青對視一眼,而後再次出人意料地暫緩了廷仗。
行刑時間改在了一個時辰後,早朝就此結束,一眾武官皆各回其位,而文官們卻被皇上要求留在宮中,等待觀看處刑。
某座偏殿中,三五成群的官員們圍坐在幾隻碩大的紫銅爐前取暖,他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都不敢公然討論眼下的大事,因為一旁站立的近侍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百官們算是認識了這位喚作小芒子的太監了。
孫侍郎眼見同僚如此,自己今日亦是多番受驚,可他怎願就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下去,他想起自己尚未實現的一身抱負,終是定下心神,主動出擊。
“這位”
“大人喚小的小芒子就成,叫大名也行,我姓石,石芒。”
小芒子見某侍郎靠近,立時躬身行禮,笑臉相迎,孫覺聞急忙回禮,恭敬道一聲,“石公公。”
之前朝會時,在場一眾就看出來了,這位石公公堪稱皇上的左膀右臂,而孫侍郎更是早就注意到了他,不單是登基那日的宴席上,小芒子出手相助,他更早之前就從賀昂那裏聽說過這位,這小太監過去竟然是容王殿下的親信,今時卻又得皇上信任,想來定是頗有手段的。
某侍郎以為小太監極有城府,卻不知事實恰恰相反,小芒子實乃憨直的可以,而殷秀別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才委以重任。
孫侍郎心思轉了一遭,很快表明意圖,“石公公,皇上為何要延後?可否透露一二?我等不勝感激”
小芒子卻搖搖頭,表明自己並不知內情。
“諸位大人,小的確實不知,想來是皇上體恤各位大人勞累了一早,想著讓你們歇一歇吧”
眾官員聽聞此話,隻得紛紛站起來,躬身叩謝皇恩浩蕩,可他們心中卻難以苟同,暗道這哪裏是體恤?分明就是殺雞儆猴嘛!
天家的心思實難揣測,他們隻得在此等候,孫侍郎不禁歎息一聲,而後出神地眺望著,仿佛隔著窗戶看見了跪於午朝門前的明太傅。
午門內的禦道上,筆直地跪著一個人,他還是那身朱紫朝服,端正地戴著官帽,神情不卑不亢,可眼底卻顯出倦色,不多時,朔風便卷來了雪片,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明吉修並不畏懼寒冷,他望著紛紛揚揚逐漸變大的皚皚白雪,嘴邊竟然綻放一絲笑意,那是因為,他想到了一個人。
棠之呀,你喪禮那日也下著這般大的雪,老師不該與那殷秀別鬥氣,舍棄責任沒能送你最後一程,我自你走後想了許多許多,原來我確實如你控訴的那般,一直在忽略你、利用你,老師對不起你,你頭七剛過,不知可還在地府徘徊?若能與你在奈河橋上相會,我便再無遺憾了
想到這裏,明吉修緩緩閉上了眼睛,迎著風雪已然接受了一切,坦然赴死。
可他不知道的是,容王殷棠之其實並沒有死,他隻是變成了她,改換性別樣貌擁抱嶄新的一生,而他,亦不會過早地出現在奈河橋上,這暫緩的一個時辰,可是大有用處。
一個時辰後,明太傅已是遍身白雪,數名近侍很快小跑著來到他身邊,人手一隻栗木廷仗,宣告著行刑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