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宮子繇帶著侍從曹旺,一同遊曆扶搖九州山河。
曾在不夜山朝雪節,聽聞一場驚豔群雄的問劍盛事。
隻可惜當時宮子繇和曹旺趕到朝雪節時,問劍行已經落下帷幕,之後便是四日秋和四日冬。
宮子繇自幼便會劍術,不過從不與人爭什麼名次,更不參加類似於問劍行這種劍法切磋。
但是他喜好觀看問劍行,是從小養成的良好習慣。
琴棋書畫,劍法箭術,宮子繇每學一樣技藝,喜歡“起步就比別人早”。
在他人還隻是摸著石頭過河,先入門,再熟練,再精通,以這樣緩慢的學習速度磨練技藝時。
宮子繇卻已經摸索出最適合自己的一套學習方法。
所謂“天才”,其實未必真比旁人聰明多少,可能隻是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而已。
宮子繇每逢對一門技藝起了興趣,“首當其衝”的一件事便是在扶桑王朝尋那遠近聞名的個中高手。
比如書法,幼時見一本書,筆鋒婉轉動人,處處不留芒,宮子繇覺得這種下筆內斂的手法,與自己的性格極其符合,便想學此書法。
於是動用宮裏的力量,去尋找寫出那書的作者。
原以為,下筆如此內斂婉約的人,會是一位女子。不曾想當宮子繇見到那人時,發現對方竟是名不修邊幅的男子,而就是這樣一個留著絡腮胡,整日酗酒爛醉的男子,竟能寫出那樣內斂婉約的書法?
然夫少年時,便可不囿於世人外表。
盡管那人“衣冠不整”,酗酒爛醉,宮子繇仍是耐著性子,每日給那人送酒去,然後讓他教自己那獨一門的書法。
不過一月,便被宮子繇學了個融會貫通。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用一個月的酒錢,就學會了一門天下唯二的筆鋒。
常人若刻意模仿,多是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的笑話。
更何況,那人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輩,縱使他字寫得再好,沒有世間所謂的“名分”,終究難登大雅之堂,不是尋常書生文人眼中的“大家手筆”。
又有誰,會去刻意模仿一個無名小輩的筆鋒呢?
所以宮子繇對於劍術,其實所學駁雜,去過吹雪劍派,學過那一劍封喉的“快準狠劍”。
也去過孤城劍宗,見識到何謂“天外飛仙劍”。
蜀地峨眉劍派,西境天山劍宗,南域龍泉劍山······
天下之大,各家劍法層出不窮。
宮子繇懂劍,愛劍,喜好“觀劍”,更喜好觀劍客比劍,所以曆年來的問劍行,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雖然從不參與,不去上台比劍,但都會如約而至,在場下觀看劍客比劍。
沒有境界之分,唯有劍術高下。
這是終究不能踏上修行路的世子殿下,相當喜歡的規則,仿佛為他量身打造一般。
也正是因為如此,沒有花裏胡哨的劍氣劍意劍光,問劍台上,唯劍而已。
隻不過去年那場問劍行之前,宮子繇與曹旺先是去一處名為瀟湘的仙家渡船,拜訪了一位琴劍雙絕的女子,向她討教了一番關於如何以琴帶劍,以劍輔琴。
兩人相談甚歡,秉燭夜聊,船上時光飛逝,結果轉眼就給錯過了原先該下船的時辰。
這才導致宮子繇錯過了那場問劍行,朝雪節的四日春,四日夏,這位世子殿下都沒能看到,隻在不夜山度過了四日秋,四日冬而已。
對於每年的問劍行頭魁,宮子繇都極感興趣,必然會想法設法向對方請教一番劍術。
聽聞去年那場問劍行的頭魁,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甚至並非扶搖天下任何一座劍宗名門的弟子。
宮子繇頗為驚訝,便更加想要向那位散修出身的少年劍客,討教一番純粹的劍術。
可惜,他與曹旺在不夜山逛了數日,都未能親眼見到那叫做李子衿的少年劍客。
那位拔得問劍行頭籌的少年劍客,始終沒有出現在主仆二人身前,讓宮子繇有些遺憾。
畢竟當時的李子衿,整日在不夜山杳無人煙的鷓鴣峰上,藏書樓中,跟那位武夫爺爺學身法。
日日早起從不夜城帶一壺酒去藏書樓,之後一待就是一天,自然見不到宮子繇與曹旺。
後來陰差陽錯之際,宮子繇在外遊曆三年之期已至,返程回到桑柔州之前,恰好也選擇從鴻鵠州歸家。
所以早先,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便與侍從曹旺,一起禦風從白龍江上過。
結果好巧不巧,飛得好好的,低頭瞥見一陣春風劍意,刮得江水掀起巨浪,天上風流雲散,吹得兩位已能夠禦風飛行的武夫飄來蕩去,頗為狼狽。
當時曹旺便說這出劍之人,起步金丹境。
然而宮子繇卻搖頭說道:“威力雖大,卻是‘恰逢其會’,於春風中起春風,時來天地皆同力。出劍之人,境界沒有金丹那麼玄乎,但是劍術極高極高。”
饒是這位從不輕易誇獎別人的世子殿下,都用了兩次“極高”,可見“那陣春風”,的確深得他心。
眼下,山神廟中。
這個一襲藍靛長褂的世子殿下,正眯眼笑著望向“那陣春風”。
宮子繇的話,來的沒頭沒腦,那個黑紅錦衣的少年劍客自然不知曉他與宮子繇之間的幾次陰差陽錯。
更不可能曉得,除此之外,兩人之間的緣分,還在少年腰間那隻,從無定山竹林小院中拿走的酒葫蘆裏。
洞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世人踏破鐵鞋尋覓的靈葫洞天,隻在少年腰間。
正當宮子繇與那位“橫道鬼見愁”拜訪裁光山山神廟時,那位世子殿下的侍從曹旺,正提著一隻機巧盒,禦風趕往裁光山這邊。
山神廟內,鬼見愁霍如晦提醒道:“世子殿下。”
宮子繇點頭,望向李子衿,開門見山道:“不知可知道,你腰間那隻酒葫蘆的來曆?”
少年低頭看了一眼,這就是謝前輩留在無定山竹林小院裏的普通酒葫蘆,還能有什麼來曆?
然而那位裁光山的女子山君,也見縫插針說道:“道友,你之前問我何處可以尋到抱樸子上麵的仙藥,我便想告訴你的。”
王若依其實有些私心。
畢竟少年入了洞天,她便少了一個道友飲茶聊天。
廟祝道短也會少一個不打不相識的江湖朋友。
所以這位女子山君的小小私心,其實是想要與李子衿多待幾日。
當那女子山君如此言語之時,李子衿才後知後覺過來,說道:“原來山君所說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在說這隻酒葫蘆?”
說著,少年將腰間的酒葫蘆取了下來,拿到手中端詳著,可是他無論怎麼看,那隻酒葫蘆都不像是厲害的法寶的樣子,就隻是普普通通的酒葫蘆而已。
宮子繇會心一笑,扶搖天下,能將靈葫洞天當做酒壺的人,他李子衿也算是獨一份了。
王若依屈指一彈,指尖飛出一道白芒,徑直擊中李子衿手中的酒葫蘆。
白芒擴散全身,那隻酒葫蘆瞬間被白芒覆蓋。
少年不自覺鬆開手,隻見那隻酒葫蘆卻不落地,停留在半空中,緩緩轉動。
下一刻。
酒葫蘆瓶口那木塞自行彈開,摔落在少年掌心。
從酒葫蘆中,綻放出一片尾小頭大的“雲彩”。
那真是五顏六色,七彩斑斕,不同尋常白色雲朵,乃是正兒八經的彩雲。
雲彩也好,彩雲也罷,當它出現在酒葫蘆上空時,它的“尾巴”卻搖曳在酒葫蘆口子上,仿佛那就是牽引雲彩的線條。
彩雲如風箏,氣象萬千,道意盎然,裏麵充斥著無數景象、畫麵。
仿若仙人掌觀山河,遙望萬裏河山,飛過白雲綠水,穿過崇山峻嶺,拂過兩岸楊柳,最後停在一處。
那地方,四季如春,萬物蓬勃,生機盎然。
白雲之上有仙鶴,綠水之中潛蛟龍,崇山峻嶺藏仙芝,兩岸楊柳坐幽魂。
靈葫洞天,本就是扶搖天下這大千世界之中的一方小千世界。
日升月落,星移鬥轉,機緣無數,造化萬千,從未被世人探索過。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雖非修道之人,卻因自幼喜歡探索未知的事物,早在三年前就盯上了這傳說中從未被人探索過的靈葫洞天。
所以才會主動離開扶桑王朝地境,以至於踏遍了桑柔州山河,還要去更大更廣闊的扶搖天地,一覽江山色。
眼前這幅為所未聞的景象,讓李子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就是這樣一隻酒葫蘆,自己栓在腰間一年多,竟然從未發現其中玄機?!
女子山君王若依說道:“這,便是扶搖修士夢寐以求的靈葫洞天。”
宮子繇微笑道:“不錯。閣下能夠帶著一整座靈葫洞天,從萬裏之遙的倉庚州,來到桑柔,已經算是一樁驚世駭俗的壯舉。若傳出去,天下人無不驚歎閣下氣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一座洞天,在山上煉氣士的世界裏,究竟意味著什麼?
更是一座未被探索過的洞天,其中的仙家兵器、法寶、靈丹妙藥、瑞獸古籍,數之不盡。
這每一樣東西,都很值錢。
多的不說,就隻說宮子繇那件,此前寄存在那位前朝公主閨房中的仙家法袍流芳,光是那件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就值上千枚驚蟄錢。
這些神仙錢,已經足夠買下一座藩屬小國。
流芳法袍,便是出自於一座名為“光陰”的洞天。
至於靈葫洞天,裏麵隻會有更多的機緣等待著人們探索。
其中價值,遠不止一件半仙兵流芳。
所以李子衿的運氣,是真的好。
但是宮子繇,換了一種角度思考這個問題。
他認為李子衿臉上的驚駭神色,並不像是裝出來的。
宮子繇閱人無數,三教九流、王宮貴胄、風塵女子、江湖鏢客。四海之內,見過各種各樣的人,看過無數雙眼睛。
見識過真誠,領略過謊言。
所以宮子繇看得出來,那個叫做李子衿的少年劍客,所言非虛,所為非假,不是裝作不知道,而是真的不知道。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
若非少年乃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隨身帶著靈葫洞天,恐怕也活不到現在了。
那位女子山君王若依一語點破天機道:“李道友,其實你不必因此迷惑,也許正是因為道友從來都不曾發現這隻酒葫蘆就是靈葫洞天,才讓道友能夠活著走到桑柔,走到這裏。”
就連那位橫道鬼見愁的霍如晦,也想通了其中緣由。
霍如晦咧嘴一笑道:“山上旁門左道窺探人心的法子,暫且不提。隻說分神境之上的修士,哪個不能以修為手段查看他人心湖,傾聽他人心聲?若你知道它是靈葫洞天,被某位山上仙師聽見你的心聲,你認為,難道你可以守得住這隻‘酒葫蘆’麼?隻怕還會因此喪命吧。”
宮子繇微笑不語,這霍掌櫃話糙理不糙,說準了症結。
李子衿沉默片刻,嚐試著在心中接受這個龐大的信息量,終於開口道:“原來如此,懷璧雖有罪,可是‘無知者無罪’。”
“正是此理。”宮子繇微笑道。
“那麼不知兩位遠道而來,究竟意欲何為?”少年將掌心的木塞重新塞入酒葫蘆,或許可以被稱之為靈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