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來的時候,見民兵小分隊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從口袋裏摸出那幾根紙煙,一邊眼睛瞄著遠處,一邊笑嘻嘻地把煙遞到這幾個後生麵前。這幾個人先愣住了,又一看是這麼高級的煙,互相間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門!王滿銀一看他們動搖了,乘勢就把煙硬往一個表現最動搖的小夥子手裏塞。這人猶豫了一下,把煙接住,很快裝進了自己的衣袋裏——現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時,誰能知道這煙是他的還是王滿銀的?另外兩個一看這個已當了“叛徒”,他們也照樣做了。當然,滿銀沒敢給老丈人。他看見老丈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滿銀也不在乎,心想:瞪什麼眼哩?你老人家沒看見,你這個女婿精能著哩!這時候,孫玉厚已經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當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勞教”,並且汙辱性地讓他來給王滿銀裝土的時候,孫玉厚老漢恨這地上為什麼不馬上裂開一條縫,讓他鑽進去呢?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夠了。從一生下到現在,五十二年來,他沒有過幾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還活著,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麼福,而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幾個子女。隻要兒女們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輩子也心甘情願。他是個沒本事的農民,不可能讓孩子們在這世界上生活得更體麵。他隻是拚老命掙紮,讓後人們象一般莊稼人那樣不缺吃少穿就心滿意足了。但是,這年頭,他在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灑幹了,家裏的光景還是象篩子一樣到處是窟窿眼。兩個小點的娃娃硬撐著上學,爛衣薄裳,少吃沒喝,在學堂裏遭白眼,受委屈。大兒子本來是念書的好材料,結果初中也沒上,十三歲就回來受了苦,幫扶他支撐這個家。兒子算算已經二十三歲了,還沒個媳婦——象他這樣的農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經娶過家了。但他拿什麼給孩子娶呢?現在娶個媳婦,盡管公家反對出財禮,哪個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話說回來,人家養大一個女兒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個什麼!誰家的女兒能象他的蘭花一樣,白白扔給了二流子!當然,話又說回來,這樣一筆娶親錢對他來說,大得簡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來個媳婦,又往哪裏住呢?全家一眼土窯,他老兩口和快八十歲的老母親住著;少安就在窯旁邊戳了個小土窩窩安身。兩個念書娃娃星期六回來,隻好到河對麵金俊海家裏借宿。沒力氣再打幾孔土窯洞啊!本來他家占有一塊多好的崖勢——米家鎮的米陰陽當年在羅盤上看過這地方,說土脈、風水,都是雙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當個生產隊長,沒什麼空子。如果父子倆因為打窯誤了冬工,一年下來又要出糧錢。再說,就是鑽下兩個土洞子,做門窗的錢又從哪裏來?這窮山窮水長不起來樹,木料貴得怕死人……但所有這些愁腸事加起來,也沒有他大女兒蘭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當初不聽他的話,硬是跟了罐子村這個二流子,家裏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想起女兒拉扯著兩個孩子,一個人在門裏門外操勞,嘴唇一年四季綴著白皰,手象男人的手一樣鋪滿老繭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在山裏抱住頭哭半天。他更心疼兩個小外孫——這是孫家的第三代人啊!為了不讓娃娃們受苦,他幾乎滿年四季讓這兩個親愛的小東西住在他家。這當然又給地增加了大負擔,可這沒有辦法啊!如果這兩個孩子有個好父親,還要他操這麼大的心嗎?
他現在機械地拿著鐵鍁往架子車上裝土,駝了背的高大身軀盡量彎下來。他不願讓眾人看他,他也無臉看眾人。他真想掄起鐵鍁,把眼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臉的東西!你成這個熊樣子了,還能什麼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這陣兒在家裏硒惶成個甚了!
孫玉厚想:等收工以後,他回家吃點飯,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貓蛋和狗蛋接回來——他並不知道,他女兒抱著兩個娃娃已經到他家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