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蘭花給她父親說她要嫁給罐子村的王滿銀時,孫玉厚立刻氣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罵了一通,堅決反對她和這個“逛鬼”結婚。
但平時一直對父親羔羊般溫順的蘭花,這一次卻強硬地一邊哭,一邊和父親頂嘴,說她死也要死在王滿銀的門上。孫玉厚急得脫下一隻鞋要打她,被當時十七歲的兒子少安擋住了。已經是一個成熟莊稼人的孫少安,那時就在家裏開始主事了。他上過幾年學,雖然現在還是這麼個年齡,但理解事情無疑要比他父親開闊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個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勸說父親不能幹涉姐姐的選擇。孫玉厚拗不過子女,抱住頭蹲在地下,一聲長歎,算是承認了這個他已經無法改變的現實。
結婚以後,盡管王滿銀在所有的人看來,都不是一個好女婿,但蘭花卻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並且給他生養下一男一女兩個娃娃。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著兩個孩子,家裏地裏一個人操磨。她不怕這個家窮。她從小就窮慣了。不管別人對她丈夫怎麼看,這個忠厚善良的農家姑娘,始終在心裏熱愛著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因為在這世界上,隻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麼光彩的青春年月裏,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啊!
至於這個王滿銀,不管在什麼時候,他自己覺得他就是這個樣子。他好他壞,和別人有屁相幹?他有時候真生氣別人多管他的閑事:我就是這個樣子,你們要叫我怎麼樣呢?就說現在吧,他在這工地上接受“勞教”,除過累得撐不住外,其它事他滿不在乎。推車子的時候,他把舊製服棉襖的襟子敞開,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紅線衣;線衣還象城裏人一樣,下擺塞在褲腰裏。一張沒有經過什麼風吹日曬的臉,流滿了汗道道,他隻好不時把頭上一頂肮髒的破呢帽揭下來,揩一把臉;揩完了再戴到頭上。有時避過扛槍的民兵小分隊,他還扭過頭對裝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麼?他經見的世麵多了!除過沒偷人,他什麼事沒做過?扛過槍,耍過賭,走州過縣做過買賣,也鑽過兩回別人家媳婦的被窩,並且還欠眾人一屁股帳——年年過年都不敢在家裏住,得跑到外麵去躲債。他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而今還在乎這?他們村叫個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媽的,破罐子破摔,反正總是個破了!
不過,說是這麼說;滿銀對這“無產階級專政”心裏還是有點怵。他那沒吃過苦的身子,一天沒下來,渾身就已經疼得象皮鞭抽過一般。他不知道這“洋罪”還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結。他在心裏臭罵那個河南手藝人,幾包老鼠藥害得他現在吃了這麼大的苦頭。他想,他媽的,這還不如讓坐班房哩!班房裏雖說不讓亂胞,但閑呆著不用勞動。當然據聽說就是一天不給多吃飯——反正他飯量也不大,隻要閑呆著,少吃點也沒什麼!
王滿銀實在跑不動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幾個“犯人”,看見他們也都累得撐不住架了。其中有個婦女,大概有四十來歲,腿已經開始一瘸一跛。聽說這女人是牛家溝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種了棵花椒樹,被隊裏沒收了,她就雙腳跳起把大隊書記臭罵了一通,隊裏就把她“推薦”到這地方來了。
王滿銀尋思:我得想點辦法讓裝土的人稍慢一點,我就能多歇一會。但除過他丈人,其他三個小夥子不知是哪個村的,他不認識。至於老丈人,雖然看來對他已經恨之入骨,倒也不專意整他,一直不緊不慢裝著土,隻是臉象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他給他丟了人,他現在恨他——他實際上不是這陣兒恨,多少年來就一直恨著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節賣完老鼠藥後,他用賺來的錢買了一包“大前門”煙,還抽得剩幾根,就在棉襖兜裏揣著。他想:敢不敢把這紙煙偷偷給幾個裝土的生人塞一根呢?隻要他們接了煙,說不定就會對他寬大一些了。他想,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當官的和扛槍的,說不定還可以賄賂一下。如果他是這些人,這些人是他,給他一根紙煙,他肯定就不會和這些人過不去了。試試看吧!說不定能頂點事,俗話說,人活七十,誰不為一口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