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2 / 3)

孫少安背著錢褡褳,筒著雙手,在公路上慢慢走著。為了躲避迎麵吹來的寒風,他盡量低傾著頭,使得高大的身軀羅得象一張弓。風吹著尖銳的口哨從後溝道裏跑出來,不時把路麵的塵土揚到他身上和臉上;路邊排水溝裏枯黃的樹葉和莊稼葉子,隨風朝米家鎮方向潮湧而去……孫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橋上時,突然看見,他姐夫王滿銀正躚蹴在路邊一個土圪嶗裏打瞌睡。

滿銀筒著雙手,縮著脖子,戴著那頂肮髒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裏連眼皮都不往開睜。

少安走到他跟前,說:“姐夫,你躚蹴在這兒幹啥哩?”

王滿銀聽見少安的聲音,慌忙一閃身站起來。他把破呢子帽簷往頭頂上扶了扶,咧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小舅子說:“……你姐走後,家裏就沒柴燒了。我兩天沒放火,窯裏冷得不行,就到這地方來曬一曬太陽……”

少安氣得頓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王滿銀倒來了神,說:“哈呀,我猜出來了!你大概到石圪節置辦結婚的東西去呀?聽說你媳婦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過!好地方!那年武鬥正亂的時候,我到柳林還買過一箱‘紅金’煙呢!返回到無定河的時候,哈呀,又碰上……”

“沒柴燒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嗎?”少安打斷他的話說。

滿銀吱唔著說:“旱了一年,山上沒長起來柴草……”“那你連飯也不做嗎?”

“沒做……你姐走時留下幾個幹糧,我就到鄰家鍋裏熱一下……”

啊呀,天下哪裏還有這樣的莊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罵一通這個二流子,但歪好還算自己的姐夫,隻好忍住一肚子火氣,說:“是這個樣子的話,那你到我們家裏去嘛!”王滿銀倒象個人似的說:“你們這兩天忙亂,我去給你們幫不上手。再說,你姐和兩個娃娃都去了,我去連個住處也沒有。等你辦事那天我再去,過完事當天就返回來了……”

少安隻好離開他姐夫這個天然“取暖”地方,自個兒又向石圪節走去——讓那個二流子自作自受去吧!

孫少安來到石圪節供銷社,買了十來瓶廉價的瓶裝酒和五條紙煙,又買了一些做肉的大茴和花椒。

置辦完這些東西以後,他想到應該去一趟公社,給他的同學劉根民打個招呼,讓他到時去參加他的婚禮。根民和他、潤葉,都是一塊在石圪節上高小的,後來根民又到縣城上完中學,被錄用成了國家幹部,一直在石圪節公社當文書。他倆在學校時關係比較密切,這幾年雖然根民成了幹部,但對他也不擺架子,兩個人還象學校時那樣要好。

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蓮還要來公社領結婚證,根民是文書,登記結婚還要經他手,到時候再邀請也不遲。於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頭,扛著那個沉甸甸的褡褳,準備回家了。

當他從石圪節清冷的土街上走過來,到了街上的理發店門前時,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心想:我要不要進去理個發呢?他在這理發店門前猶豫了半天。他從來也沒花錢理過發。平時頭發長了,總是讓大隊會計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發家具,一般不給別人理。但隻要他開口,海民都從不拒絕,有時還主動招呼給他理呢;隻是海民技術不行,常把一顆頭弄得溝溝渠渠的。現在他要當新女婿,應該把頭發理體麵一些。可是一估算,理個發還得花二毛五分錢!

他猶豫了一會,決定破費進一次理發店,開一回洋葷!

這個理發店,實際上隻有胡得祿一個人;隻不過小房子裏有一把轉椅,牆上掛一麵很大的舊鏡子。理發家具也都象原西城裏的理發館一樣。胡得祿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過他哥,石圪節街上再沒有人比他胖了。物以殊為貴,人也以殊為貴。因為石圪節全公社就這麼一個專業理發師,因此他和他哥一樣,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孫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錢,讓胖理發師胡得祿給他理了發。

理畢後,他在牆上那麵破舊的大鏡子前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容顏,覺得胡師的手藝就是比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這二毛五分錢沒白花!

孫少安扛起褡褳,趕忙起身回家。剛理完發,走到外麵頭皮都冷得有點發麻。不過,他心裏熱騰騰的。是呀,他馬上就要當新女婿了!一個人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高興事啊……

孫少安走過石圪節的小橋時,一顆熱騰騰的心突然冰涼了下來。觸景生情,他立刻又記起春天,在這小橋上麵的公路上,他手裏捏著潤葉給他的“戀愛信”,兩眼淚蒙蒙地站在那裏的情景。此刻,潤葉那含著羞澀的、紅撲撲的笑臉又浮現在他麵前,耳邊似乎又傳來她那熟悉的、令人溫暖的笑聲和說話聲……噢,這一切將永遠地過去了!他將馬上要和秀蓮在一塊過日子,組建起一個地道的農民家庭來。少安垂著頭離開這小橋,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家裏走去。不知為什麼,他感到自己眼窩裏**辣的。他也沒什麼可惋惜的,因為命運就該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