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的……他背著那個褡褳推開家門,驚訝地看見;他的秀蓮已經坐在他家的炕邊上了!
秀蓮見他回來,馬上紅著臉笑吟吟地從炕邊上溜下來,走到他麵前,大方地幫助他把褡褳從肩胛上卸下來。他丈人賀耀宗和他父親,正親熱地擠在下炕根一塊抽旱煙。後鍋台上,母親、姐姐和妹妹正籠罩在一片蒸氣中,忙著給客人做飯。
一股熱流刹那間湧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動地問秀蓮和老丈人:“你們剛到?路上順利不順利?”
賀耀宗說:“順利著哩!我和秀蓮在柳林打問了一輛去黃原的順車,一直就開到你們家的坡底下!”
秀蓮不時用眼睛瞄一下他剛理過的頭發,滿含著羞澀和喜愛。因為兩家的老人都在,她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時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對他表示:我多麼想你啊!同時還用這雙眼睛詢問他:你想我了嗎?
是的,親愛的人。從今往後,我們就要開始在一塊生活羅。但願你能永遠象現在一樣,愛我,全心幫助我,和我共同撐扶這個窮家薄業吧……在快要臨近春節的一天,孫少安和賀秀蓮就在自己家裏舉行了一個簡樸的婚禮。
婚禮盡管簡樸,但也少不了應有的紛亂。親戚們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後都來趕事情了。少安的幾個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帶的娃娃,都湧在他家的一孔土窯洞裏,腳地上擠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滿銀原來準備在舉行婚禮這一天再來,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飯前趕到了——因為按老鄉俗這晚上有一頓蕎麵合烙。他啃了幾天幹糧,實在撐架不住饑餓,因此趕來吃上一頓,晚上再返回罐子村睡覺。當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來了,生怕誤了坐席。
這天午飯前,少平已經挨門逐戶把村裏的隊幹部以及和他們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請來了。窯裏太擠,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裏一堆一夥拉閑話,等待坐席。少平和金波每人手裏拿一盒紙煙,滿院子轉著給眾人散。院子裏撐一輛新自行車——這是公社文書劉根民的。他剛從石圪節趕來,也是這個婚禮上唯一的國家幹部。
第一輪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親和村裏的隊幹部。炕上同時開兩桌。後炕頭是親戚,前炕頭是社隊幹部。少安他奶被少平臨時背到鄰居家,否則他老人家的一堆爛被褥要占很大一個炕麵。
在前炕頭的幹部席上,正中坐著田福堂,他兩邊坐著公社文書劉根民和隊裏的副書記金俊山;接下來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圍成一圈。孫玉亭雖說也應該坐在這一席上,但他是自家人,這時候得充當“工作人員”,他也做不了什麼,就幫蘭香在灶火圪嶗裏燒火。賀鳳英參觀大寨前幾天也回來了,現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媽、蘭花一起在鍋灶上忙著。
在後炕頭親戚的這一桌上,還坐著一位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這樣的場所,總是少不了他的。村裏不論誰家的紅、白喜事,田二都不請自到。在這種時候,別說田二是本村人討吃上門,就是來個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討厭,反而樂意接待。結婚是個喜事,還盼來個叫化子哩!按鄉俗論,有叫化子參加紅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奧妙說法有何根據?恐怕已無從查考。
王滿銀還沒等坐席,就已經自己招呼著自己把肚子撐圓了。現在他正忙著往炕上端盤子。他吃高興了,象耍雜耍似的用五個手指頭頂著一大紅油漆盤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著在人群中穿行。做席麵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殺豬是一把好手,做席麵“碗子”在村裏也是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為主的菜放在紅油漆盤裏,王滿銀就吼叫著端起來往炕桌上送去。
少安媽和金波媽在鍋上把油糕和白麵饃,分別拾到幾個盤子裏,蘭花和賀鳳英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席麵上送。炕上的兩桌人,吃著,說著,笑著,一個個臉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幹部席上勸酒;而他的秀蓮因為這裏沒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著坐在金家灣那麵——等這麵坐完席後,她再回來……這頓飯一直從中午吃到晚上。
當少安和秀蓮終於回到一隊飼養院的新房後,村裏的一些年輕人又混鬧了半晚上,這個婚禮才算全部結束了……第二天臨近中午,少安和秀蓮正準備回家吃飯,書記田福堂突然來到飼養院他們的新房。他拿來兩塊杭州出的錦花緞被麵,說是潤葉今天上午捎回來的,讓他把這禮物轉送給新婚的少安夫婦。
田福堂把潤葉的禮物放下,就告辭走了。
秀蓮馬上奇怪地問丈夫:“潤葉是個什麼人,怎給咱送這麼重的禮物?”
少安盡量輕淡地說:“她是剛來的田大叔的女兒,她和我小時候同過學……”
“肯定和你相好過!要不送這麼貴的東西?”秀蓮敏感地追問。
少安承認說:“是相好過……”
秀蓮突然不言語了,背過身把頭低下摳起了手指頭。少安一看她這樣,就很快轉到她麵前,開玩笑說:“你們山西人真愛吃醋!”
秀蓮反而衝動地撲在他懷裏,哭了,說:“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頭上拍了拍,說:“人家是個幹部,在縣城工作著哩!”
秀蓮一聽送被麵的潤葉是個幹部,馬上揩去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她就放心了——一個女幹部怎麼可能愛她的農民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