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徒
似乎一切都已經明朗,陸炳死了,嚴世蕃離開了,皇帝厭倦了,嚴嵩這位老江湖的好日子終於到頭了。
但徐階發現,縱使情況對自己極為有利,那個他等待多時的機會卻仍然沒有出現。幾十年的政治搏殺經曆告訴他,若發起攻擊,就要窮追到底,但在有必勝的把握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嘉靖已經離不開嚴嵩了,從嘉靖十七年(1538)起,二十多年之中,嚴嵩和他幾乎朝夕相處,清楚他的脾氣,知道他的喜好,兩人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超越君臣的關係,所以嚴嵩才能夠得到嘉靖的全部信任,並利用這種信任去清除異己,謀取利益。
也就是說,即使他們之間出現了裂痕,也並不意味著嚴嵩會就此完蛋,最多不過是罵幾句,給個處分之類,所謂革職抄家實在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徐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並不著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幾年,優勢已經在自己這邊,而現在需要的,不過是最後的臨門一腳。
等待已經不足為懼了,過去多年的腥風血雨讓他明白,在政治這場耐力賽中,無論眼下有多風光,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而與嚴嵩相比,自己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年輕。
不要緊,不要緊,生命還很漫長,鬥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本著等待參加嚴嵩遺體告別的覺悟,徐階開始了又一輪的靜候,他原本以為這一次自己又要等很久,然而不久之後,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寧靜。
對於唐順之臨走前所說的話,徐階一直心存疑慮,他曾想問個究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這位神秘的同誌因操勞過度,竟然死了。
人固有一死,但多少你也得留句話,把事情說清楚再走,留下這個謎團,算怎麼一回事。就在徐階抓耳撓腮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人真的出現了。
應該說,這是一個徐階並不陌生的人,雖然之前兩人從未見過。他的名字叫做何心隱。
三十多年前,偉大的王守仁在天泉橋上留下了心學四訓,之後不久便飄然離世,但事實證明,思想是永不磨滅的,他的心學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並且盛行於世。
但根據學術界的光榮傳統,隻要是思想學說之類的玩意,必定會有紛爭,有門派,心學也不例外。
王守仁死後,他的門人因意見不同,分裂成為左右兩派。而被後人公認為正宗嫡傳的是右派,又稱江右學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甚至壓根兒就沒拜師,他就是徐階的老師聶豹。
雖說名不正,言不順,但聶豹憑借他多年的刻苦鑽研與紮實的學術功底,成為了江右學派的學術領袖之一,而在天泉橋上得到真傳的兩位嫡傳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卻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論,成為了王學左派,又稱浙中學派,所以徐階和唐順之雖同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卻分屬於不同的派別。
但事實證明,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卻並非上述兩派,而是另一個當時並不起眼的派係——泰州學派。
作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學派的觀點最為激進,也最為尖銳,而創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這位當年曾想拿王守仁開涮,穿著白衣白帽招搖過市的人,也著實不是個安居樂業的主,在他的闡述下,心學成為了一把反抗封建禮教的利劍,不但痛罵四書五經,連孔聖人也成為了批判對象,而何心隱正是此派的傳人。
幫派問題就介紹到這裏,可見牛人就是牛人,王守仁同誌才死了三十多年,竟然搞出這麼多門派,而且由於觀點不同,他們之間還經常搞論戰,罵得你死我活,所以雖說大家都是王門中人,關係卻並不太好。
而作為泰州學派中最為奇特的人物,何心隱有著極為複雜的背景。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這位仁兄雖非高官顯貴,且外貌平凡,卻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他交際廣泛,社會關係複雜,用今天的話說,是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角色。
更為可怕的是,這個人沒有信仰,也沒有禁忌,他藐視皇權、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讀書人奉為經典的所謂聖賢之書,在他的眼裏隻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還得到了一個外號——“何狂”。